沈明烛离开长安时很低调。
沈永和不曾明文下旨,不曾带领百官送行,只准备了一匹马,一份盘缠,一个年轻的随行太医。
含章宫悄无声息少了一位曾经的太子,除了那两个新来的小太监,没有人知道。
因地方没有收到文书,沈明烛也就没有人接应,一应所需都得自己安排。
前往百越需要经过江南。
江南温婉水乡,来往行人吴侬软语,是有别于长安的繁华。
沈明烛看得津津有味,目不暇接。
“好心的大人,可以赏点吃的吗?”有个小孩儿走到他们脚边,仰着头看他们,目露祈求。
她衣衫褴褛,脸上却很干净,仿佛也是被人精心照顾的。她知道即便如此,一些大人物还是会嫌他们脏,故而不敢靠的太近。
沈明烛蹲下身,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爹娘呢?”
他眼神一片煦然,手指白皙,却毫不介意地拿下小姑娘发丝间掺杂的一根野草。
“家里揭不开锅,爹娘要把我卖了,可是来买我的人好凶,会打我,我害怕,就跑了。”小姑娘不过七八岁,说话已经很有条理。
她说起这些时脸色没有波动与伤怀,像是已经习惯。
这些上苍赐予曾经要她生不如死的苦难,如今也可以坦然谈起,还不如沈明烛的温声低语给她来的触动。
沈明烛蹙了蹙眉,对小孩儿说话的语气仍然温柔:“你这样的年纪,该去慈孤院。”
小姑娘问:“什么是慈孤院?”
沈明烛抬眼看向随行太医:“这里没有慈孤院吗?”
“不仅这里,长安都没有。”
沈明烛吃惊:“怎么会?”
五年前沈永和就提出过要在大齐国土上兴修慈孤院,使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沈永和废了大力气说服先帝拨款,怎么如今他成了皇帝,反而不了了之了?
“哪有钱呢?大少爷。”年轻的太医言语讽刺:“在下纵不了解国事,也知连番天灾下,国库已然空虚。”
沈明烛默了默,委实没想到齐朝危急到了这地步。
而天灾如此频繁,居然没有大面积生乱,沈永和和颜慎他们都了不起。
沈明烛再度看向小姑娘,声音轻柔:“你住哪里?可以带我去吗?”
小姑娘陡然警惕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不是坏人,带我去见见你的哥哥姐姐们,我有事和他们商量,好吗?”他诱哄道:“我给你买糖葫芦?”
小姑娘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小孩子了,一根糖葫芦收买不了我,哥哥说了,这些都是小恩小惠。”
然而下一秒,她就诚实地咽了口唾沫。
沈明烛失笑,“那我给你们每人买一根糖葫芦,这算不算大恩大惠了?”
小孩子有时对善意与恶意的敏感度超乎大人想象,小姑娘能感受到沈明烛眼里的关心与怜悯,她稍微卸下几分心防,“我要去问问哥哥。”
“好,我在这里等你。”沈明烛伸出手:“我们击掌为约。”
小姑娘新奇地与他击掌,唇边不自觉露出笑意。“我一定会回来的。”
小姑娘跑远了。
太医皱了皱眉,“大少爷,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大人还在等百越的消息,你是故意拖延时间吗?”
使臣向来是高危职业,太医此行也报了必死之志。
他也许不能活着回到长安,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君主从来不缺愿意为他赴死的臣子,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再急,也不缺这一时。”沈明烛慢吞吞起身,“贺大夫要是等不及,大可先行一步。”
贺太医脸色难看,但到底没再说话。
跟随沈明烛出来这一段时间,这人一直表现得很好说话,有着不合时宜的慈悲与难以理解的好脾气。
沈明烛好像从来没有生过气,与此前喜怒无常的废太子判若两人。
而只有极少极少的时候,才能在他身上看到此前几分掠影。
是经年打磨下他洗尽铅华变得更加内敛了吗?还是说从前才是假象?
小姑娘回来得很快,还带回了一个年长一些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
“先生好。”少年不伦不类地行了个揖礼,“小桃说,您想见我。”
“啊,是。”沈明烛朝他微微而笑,“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很多吗?”
少年机敏,他猛然从这一句话中意识到了什么,只觉得心脏急促跳动起来。
按耐下心中奔涌的心绪,少年侧身伸手引路,“先生请。”
他跟在沈明烛身边,低声介绍:“我是年纪最大的,今年十四,在我之下,十岁以上有两人。大多是像小桃一般年纪五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孩子,足有十八人,还有三个牙牙学语的小妹妹。”
谈起“家人”,他语调不自觉流露出温柔。沈明烛认真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到了。”少年上前,为沈明烛拉开稻草编制成的帘子。
这里像是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庙不大,摆满了二十多个孩子生活的痕迹,显得有些逼仄,又满满的生活气息。
“哥哥。”大概是都像小桃一样去外面找生计了,破庙里留下来的孩子不多,见少年回来全都一窝蜂涌了过来。
“小桃。”沈明烛朝小姑娘招了招手,自袖中取出一粒碎银,温声道:“去给大家买冰糖葫芦吧。”
小桃捧着钱,乖巧地看向少年。
少年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小桃这才蹦蹦跳跳出门。
糖是很珍贵的零嘴,普通人家的孩子一年尚吃不起几次,更何况他们?
少年一般不这么奢侈,但毕竟这是沈明烛指定用来买糖的钱,他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
他是很懂分寸的孩子,一生中得到的善意寥寥,为此愈发不敢得寸进尺。
沈明烛看向他,温声问:“如果我给你一笔钱,你能保护好它不被人抢走吗?”
少年那一丝早就有的预感成真,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几乎没有犹豫,坚定道:“我能!”
他们太需要钱了,可他们都还太小,做不了什么活。
要是有钱,他可以让弟弟妹妹们读书,他去学些手艺,然后才能赚更多钱。
沈明烛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随意地放到少年手上,浅浅笑道:“我信你。”
少年手抖了一下,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银子,而是灼热燃烧着的火苗。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先生,这就……给我们了?”
“是啊。”沈明烛笑了笑,“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绝不为恶,假使遇到像你一样需要帮助的孩子,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要放弃他。”
“我会的。”少年语气虔诚。
“哥哥,我回来啦。”小桃两手握着好几根冰糖葫芦,“我怕会化掉,阿姐他们的等回来再买,哥哥快吃。”
小桃积极地给每人分了一根。
沈明烛诧异地看着递到他眼前的冰糖葫芦,“我也有?”
小桃人小,要踮着脚才能举得更高一点,她认真地点头。
沈明烛接过,笑意盈盈,“谢谢小桃。”
小桃也笑,“不客气!”
她想了想,脸上露出几分纠结,最后还是拿着一串冰糖葫芦递给贺时序,“给你。”
站在一旁始终被人孩子们故意无视的贺时序猝不及防,他有些手足无措:“我?”
乖巧的小孩子本就容易叫人心软成一滩水,他小心翼翼地确认:“给我的?”
小桃点了点头,她举着冰糖葫芦走近几步,小声道:“吃了我的糖,你要对恩人先生好一点哦。”
沈明烛失笑。
贺时序心中一颤,他转头看向沈明烛,只觉胸中百转千回,情绪满满涨涨,堵得他有些难受。
所有人都会觉得沈明烛是好人。
所以……
是他有偏见吗?
是他无知是他愚昧吗?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沈明烛拿着冰糖葫芦告辞离开,走到门口,少年追了出来。
“先生,我叫顾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沈明烛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说:“沈明烛。”
*
在沈明烛从江南离开的时候,远在西北大营的燕长宁收到了长安寄来的信件。
燕驰野翻了个白眼,“父亲,真是沈明烛寄来的?”
沈明烛从来没向他们寄过信。
从前太子地位未稳还要仰仗他们时,逢年过节还会送些年礼,后来就越来越敷衍。
等到政变失败被贬为庶人,就彻底断了联系。
不可能是先帝与陛下不肯,两任帝王即使看在他们镇守边境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苛待沈明烛。
不过是沈明烛自己不愿罢了。
燕长宁皱眉,“驰野,他是你表弟。”
“好,表弟。”燕驰野拖长语调,一咏三叹,说不出的阴阳怪气,“那表弟说了什么?”
没有谁会喜欢拖累了自己一家的人。
虽然说燕驰野对西北并不排斥,也无所谓回不回长安,但他可以选择不回,而不是被迫不能回。
燕长宁打开信件,刚看了两眼,表情忽然变得严肃。
他似乎是难以置信,翻到最开头又重新看了一遍。
“父亲?”燕驰野疑惑,他伸手把信纸抢了过来,飞快地扫视了一遍。
燕驰野:“???”
燕驰野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父亲,这信绝对不是沈明烛寄来的,是有人仿造。”
他们确实认不出沈明烛的字迹,但沈明烛会自愿去百越?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