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家送嫁的队伍比约定好的婚期晚了整整一个月才到圣都。
华若望在圣都数月之久,几乎日日都在宴请四方达官显贵,千等万盼望,终于等到了送嫁的车队。
正午时分,华家嫡子与东宫礼官索大人早早等在了城门外。
索大人含笑:“华公子,听闻太子妃路上抱恙,如今可痊愈?”若是身子不好,不能按期举行婚礼,太子殿下怪罪下来,他可是头一个遭殃的。
华若望立即摆摆手:“大人您放心,家姐在蜀中调养了一月已然痊愈,此番定然不会再耽误婚期。”
索大人这才放心的点点头,扬起下巴远远张望。
官道上车马并不多,很快便能认出送嫁的队伍。
索大人不禁嗔怪一句:“咦,那是送嫁的车队吧,怎么如此低调?”按理说,送嫁的车马必然是红绸加身,喜气洋洋才对,怎的堂堂太子妃的送嫁队伍,竟还不如寻常王公贵族家的阵仗?
华若望远远扫了一眼,心里自然明白,此番出行匆忙,一路疾行,犹如离弦之箭,哪里还敢张扬?
他躬身在索大人身侧低语两句,索大人轻笑着点点头,不再追问。
待车马行到进出,华若望率先迎上去:“阿姐一路辛苦,这位是东宫礼官索大人。”
语落,索大人即刻上前叩拜:“贵人吉祥,一路舟车辛劳,还请您入住官驿休整,静待大婚之期。”
索大人说完,周围一片安静。
华若望看了看马车,顿时焦灼起来,可毕竟当着旁人的面,他不好出声提醒。
等了半晌,才听见马车里头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知道了,起来吧。”
索大人看了看华若望,心里一阵打鼓:怎么,咱们这位华府嫡女,未来的太子妃娘娘,言辞竟然如此······随性?
华若望讪讪地笑着上前打圆场:“家姐一路辛苦,想必心身疲乏了。咱们还是先去官驿吧。”
一行车马缓缓进入城内。
顺着雀央大街一路向南,车内端坐的女子究竟还是忍不住好奇,素白的细手掀开车帘一角:“诗里说,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原来就是这般模样?”
华若望骑马跟在马车侧面,低声请咳:“咳咳。”
车内的女子倏尔扔下帘子,将手缩了回去。
马车入了官驿,一直到内院二门里,一身秀丽红衣的女子才被请下车,前呼后拥地进了厢房。
华若望终于见到了人,心中高悬的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他屏退内外仆从,与满头珠翠的红衣女子面面相觑。
故人相见,却不见喜色,反而都是愁容满满。
华若望:“你这一路可还太平?”
红衣女子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二哥哥,我们这一路疾驰,遇上了好几起流民作乱,那场面好生吓人!”
华若望恹恹的点点头:“别叫我哥哥,你得叫我二弟。”
红衣女子立即改口:“二弟!”
华若望这才低声道:“你这一路上规矩学得不行啊,方才怎么连给索大人打赏都忘了?”
他这么一说,对面的红衣女子才追悔莫及道:“哎呦,我一时紧张,给忘了!”
她方才坐在车里,只想着如何叫那人起来,全然忘记了还有打赏这回事!
华若望无奈地摇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这丫头,从前大姐姐在家学宫规时,你为何不耐下心来一同受教?如今病急抓瞎了吧?”
对面的红衣女子撅了撅嘴,饱满圆润的脸上写满了委屈之色:“我哪能料到会有今日?”
大姐姐是嫡女,钦定的太子妃,她只是个妾室的次次女,给她十个胆子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替嫁。
华若望看着小妹一脸倦容,心里到底有些动容了,他轻声道:“罢了罢了,小妹你先好生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往后的难关多着呢,咱们慢慢应对吧。”
对面的红衣女子却扬了扬眉头,神色登时肃正起来:“二弟,你应当唤我大姐姐!”
如今她代替大姐姐嫁到长安来,她就是不再是华婉晴,而是华婉宁!
华若望心想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这天真小妹还有心情逗乐,心里不禁又是一阵惆怅。
他千里快马赶到长安来,原本预备将大姐姐半路遭劫失踪一事如实告知朝廷,请求朝廷出兵剿匪,找回大姐姐。
可来了长安才知道,如今朝堂之中掌权的居然是阉人刘距。
别说面见圣上了,就是想见一面东宫太子都难如登天。
华若望自知家族荣耀全在这桩婚事上,万万不可草率行事。
他打听到当今陛下已卧病在床,刘距掌握朝政,太子几乎被架空在东宫。
此时他若是告知太子大姐姐在送嫁途中失踪了,难保太子不会另选他人,天下贵女并非只有他华家女儿,如今风云变幻莫测,皇后宝座更是各方势力追逐的目标。
他们华家延续了百年的凤位,自然不能拱手让人。
于是华家父子想出了这个办法,佯装太子妃送嫁途中身体抱恙,需就地休整一个月。他们一边全力寻找大姐姐华婉宁,另一边,也从豫章华府派出另一队车马,护送小妹华婉晴北上,若一个月后没有找到大姐姐,便让小妹替嫁入宫。
无论如何,皇后的宝座,必须属于华家。
今日华婉晴虽然到了长安,可华若望的心依旧提在嗓子眼。
大姐姐秉性温庄,度娴礼法,自幼接受严苛的教导,行为举止堪称天下女子典范。
可眼前这小妹自幼闲散任性,一应规矩礼法更是疏于学习,如今她替大姐姐嫁入东宫,那龙潭虎穴,只怕她应付不来啊。
若是不慎被太子,亦或是旁人发现华家用庶女代替嫡女出嫁,华家上下更是难逃欺君之罪。
华若望思来想去,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索性豁出来搏一搏。
*
皓月无声,清辉皎皎。
偌大的回廊下琉璃晶尊熠熠生辉,忽有夜风拂过,掀起男子锦绣衣角,明黄色的案头上摞着一叠卷宗。
索大人恭恭敬敬守在一端,事无巨细地汇报:“华府嫡女已入住官驿,太医院派专人去请过平安脉,脉象平和,想来贵人身体康健无虞。”
刘从裕搁下卷宗,神色微微一顿:“那便上书请陛下夺定婚期吧。”
索大人闻言如蒙大赦:“是,太子殿下。”
先皇后华氏,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出身高贵,与当今陛下自年少成婚起便感情甚笃,只可惜红颜薄命,先华皇后尚未诞下子嗣便早早便殁了。
如今的太子殿下刘丛裕本是娴妃之子,五岁那年被立为储君,娴妃娘娘继承后位,只是没风光两年,也病逝了。
自此,当今圣上便再也没有立后,而是将华府嫡女指婚给了当朝太子。
圣上有言:华府嫡女品行高洁,历代都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甚至有人私下流传,储君之位群雄逐鹿,不知花落谁家,但皇后的宝座历来都绕不过华家女。
刘从裕做了十几年太子了,始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与皇帝说不上多么亲厚,但也父慈子孝。
可不知何时起,陛下忽然开始笃行巫术,召集清虚观的道士在承明殿内炼制丹药,以求长生不老。
自此宦官刘距也趁机掌握权柄,在朝堂上搅弄风云。
太子心有不忿,几度上书谏言。
陛下却勃然努斥,以为他觊觎皇位,渐渐开始对太子心生厌恶。
如今朝野上下都知父子失和。
偏偏外头战火四起,南靖军举兵北上欲清君侧,各地叛军亦蠢蠢欲动,朝堂内忧外患。
当今圣上年迈昏聩,太子却少年热血,朝中不少大臣暗暗簇拥太子,可也有不少野心勃勃之辈,企图趁机废了太子储君······
各方周旋中,刘从裕被变相软禁在东宫之中。
他几度上书都不见父皇理会。
唯有自己的婚事,或许是陛下念及已故华皇后的情谊,对这桩婚事还记挂在心。
刘从裕知道,自己必须牢牢把握大婚的机会,争取改变眼前被动的局面。
他遣退了索大人,独自一人起身,在偌大的金銮殿内踱步。
辉煌殿宇,危机四伏。
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却从来没有给过他温暖。
他觉得自己反而像囚徒,被这冰冷,空旷,辉煌,富贵的宫墙牢牢禁锢着,他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日复一日,令人力竭。
但好在,他快要迎来转机了。
刘从裕清冷的目光落在桌案上。
那上头有一份陈年旧信,泛黄的棉帛上映着几行娟秀的字体。
她的字体端秀却不失锋芒,言辞之间,不见小女儿的阴柔天真,反而有种郎郎英气,她说:乾隆未定,未来可期。
他盯着信兀自发笑。
刘从裕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自己的这位太子妃。
他只知她出生高贵,与从前的华皇后同出一脉。
已故华皇后,就是个温厚敦良之人,不仅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当年父皇十分喜爱她。
或许自己的这位太子妃,与她的姑母应有几分神似吧。
他们简短地通过几次信。
她及笄那年,自己也赠过贺礼。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在刘从裕的心里,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妃,已经犹如家人一般的存在。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反复端详那几份信,字里行间,是她传递给他的信念和力量支撑了他,在这个冰冷的行宫之中瑀瑀独行。
如今,她终于来到了长安。
要不了几日,她便会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来到自己身边。
这样一想,萦绕在他心头的那些烦躁情绪总算得到了缓解。
刘从裕兀自拎起一壶酒,仰头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