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野迟疑片刻后缓缓举步靠近阿宁,本欲同她说两句话,可一旁的杜坚忽然挡住他的:“壮士且慢!”他警惕地望着桑青野,眼中的敌意不言而喻。
华婉宁出声阻止:“杜坚,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杜坚闻言,这才行礼赔罪:“恩人勿怪!大姑娘下落不明,我等奉家主之命在蜀地苦苦寻找多日,今日得见,实在不敢放松警惕···”
桑青野摆摆手,他不在意这些虚礼,他在意的是她能否安全归家。
华婉宁再次看向桑青野,示意他同自己一起上马车。
可桑青野犹豫了,他不清楚自己上了车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华婉宁看出他的迟疑,心里不知为何涌上一阵酸楚。
“你救了我,又平安送我回来,好歹······”她想说,好歹让我请你吃杯茶吧,可转念又想,吃杯茶之后呢?
二人踟蹰,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如何。
楚二娘却扶着大姑娘往马车边走:“大姑娘请上车,我来请壮士同行。”
楚二娘是母亲身边的得力丫鬟,侍奉母亲二十余年,她的话在华婉宁心里自然是有些份量的。
待她将华婉宁扶上车,转头便冲桑青野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多谢壮士出手相助,还请您移步官驿,让我等有机会郑重答谢。”
桑青野看了一眼马车,阿宁撩开帘子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答谢?
他并不需要。
桑青野忽然转头问杜坚:“不必了,你们同行几人?”
杜坚如实作答:“我等同行四十余人,如今分散在眉州、嘉州、荣州打探大姑娘的下落。”
桑青野点点头,四十余人,看来她的家人十分记挂她。
杜坚双手抱拳:“恳请壮士随我等移步官驿,您是大姑娘的救命恩人,便是我全府的恩人,待我飞鸽通传后,家主定有重谢!”
桑青野不置可否,反而继续追问:“如今既找到了她,你们预备如何回去?”
杜坚似乎没料到眼前这位壮士会关心返程事宜,迟疑片刻后他作答:“我会先飞鸽传书告知家主喜讯,然后召集其余人等一路经由官道护送大姑娘返家。”
他看得出眼前这位壮士似乎很关心大姑娘,于是拍着胸脯保证:“还请壮士放心,我等一定誓死保护大姑娘周全。”
华婉宁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向桑青野,不知他与杜坚在说什么,为何久久不来?
这一刻,归家的喜悦和一股莫名的忧伤忽然将她淹没。
华婉宁眼睁睁看着桑青野缓步而来。
他走近马车,与她隔着短短的距离对望。
桑青野:“官驿我就不去了,”他扬了扬眉梢,一副打趣的神情:“我乃水匪之后,最惧这个了······”
语落,对面的华婉宁忽然沉默,心中万分懊恼,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个·······难怪,他迟迟犹豫不决。
顷刻间,她的目光落在他眼中,那深邃的眸子里分明闪闪发光。
桑青野低语:“你确定眼前这二人是靠之人?”
华婉宁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他们二人乃我父母的心腹,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最是忠诚可靠。”
桑青野见她神色笃定,便可没什么纠结的了。
他冲她郎郎一笑:“那便就此别过吧。”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的道理,二人都懂。
可当这一刻毫无征兆的来临时,任谁的心,都会涌起几分愁绪。
华婉宁眼眶微微一热,见楚二娘和杜坚守在马车前后。
她只好强忍住情绪,唤楚二娘过来。
华婉宁:“你此刻有多少现银?”
楚二娘立即领悟,手脚并用爬上马车,从车内的长匣子里取出一叠银票递给大姑娘。
华婉宁将银票全部递给桑青野。
“不是给你的。”她深知他绝非见钱眼开之人,只是比起旁的,这些黄白之物又最实惠不过。
她生怕他误会,急急叮嘱:“这些是我给虎儿他们的。”
他挑眉,看着她端秀的五官。
华婉宁:“我答应过要叫他们读书识字,如今我走了,自然有愧于孩子们,所以委托你替我采买些食物,药材、书本赠予寨中孩童。”
语落,她紧紧盯着他的眸子,好像生怕他拒绝一般连连叮嘱:““还有,桑婆婆对我照拂有加,劳你也替我采买些防寒的衣裳、被衾还有止痛膏赠予婆婆。”
“若是还有盈余,便再给明桔明芝带些布料,她俩肯定喜欢。”
桑青野眼睁睁看着她手里递来的银票,厚厚一叠。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想拒绝她,自己堂堂大丈夫,哪里有拿女人钱财的道理?
可是她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莹润的眸子闪闪发亮,自己该如何说出拒绝的话?
见他久久不动。
华婉宁只好躬身走下马车,她强硬地拉起他的手将银票塞进去:“你务必替我采买到位,若是有其他我没想到的,你也一并置办了带回去,全当我对大家的谢礼了。”
桑青野无奈,垂眸看着近在迟迟的她揶揄道:“你倒是不客气,临走了还要使唤我?”
华婉宁嫣然一笑,语气十分俏皮:“你我也算生死之交,这点事儿你还嫌麻烦?”
桑青野莞尔,垂眸却不知再说什么好。
须臾,还是对面的阿宁先开口:“桑青野,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他倏尔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她眉眼弯弯如月,带着几分灵动:“我从前对你多有隐瞒,都是有苦衷的。”
说话间,她再次拉起他的手,在他宽大的掌心中,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闺名。
“我姓华,名叫婉宁。”
“是豫章华府嫡女。”
细腻白皙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粗粝的掌心。
她眉眼低垂神情专注地向他解释自己的名字:“佳人掩鸾镜,婉婉宁如风。”
一笔一划,是她的名字,毫无保留,坦诚相告。
这一刻,他彻底走进了她的心,如相识多年的故人,赤忱,真挚。
落下最后一笔,她握着他的手掌,侧目凝视他俊朗的脸庞:“记住了吗?”
桑青野点点头,轻笑不语,心中却默默重复着:华、婉、宁。
原来她叫华婉宁,真好听。
楚二娘眼见二人话别许久,本不应打扰,可街面人流如织,她恐人多眼杂,于是斗胆上前提醒道:“大姑娘,时候不早了。”
身后二人忽然一怔,华婉宁这才松开桑青野的手。
时候不早了。
是啊,时候不早了。
该告别了。
她转身欲上车,低头时瞥见他腰间系着的短笛,心思一动,竟鬼使神差地向他开口:“你就没有什么要赠我的?”
桑青野愕然,完全没想到阿宁会这么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腰间,他不禁涌起一阵笑意。
粗粝的大掌从善如流解下笛子,端端递到她面前:“区区竹笛,还望阿宁姑娘不要嫌弃,留作念想。”
她一双杏眸盈盈发亮,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难得你这般谦逊,我便勉强收下吧。”
语落,二人相视一笑,轻快又酸涩。
终究还是分道扬镳。
人流如织的街面上,马车禹禹前行,半晌后,徒留一抹高挑的背影伫立在人群中。
正午时分,日头毒辣。
城中到底不比山寨空旷舒畅,熙熙攘攘的街头燥热嘈杂。
桑青野站在那家悬锅牛肉食铺门前,远远瞧着店铺里头座无虚席,桌上悬挂着的小铁锅热气腾腾,食客们个个手持著筷,吃得汗流浃背。
老板娘站在门口冲他吆喝着:“郎君!进来尝尝我家的招牌牛肉羹汤!保准好吃!”
桑青野面无表情转过身,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
*
眉州郡官驿。
三进院落此刻内外都有人把手。
华府嫡女在送嫁途中遇袭失踪,兹事体大,自然要通报朝廷,只是蜀中距离圣都长安毕竟还有千里之隔,华府第一时间派出二公子华若望快马加鞭前去圣都斡旋。
杜坚:“二公子到了长安,本想第一时间拜见太子殿下,可宦官专权,朝堂内外密不透风,想见太子殿下更是难如登天。”
华婉宁蹙眉:“宦官刘距?”
杜坚点点头:“是,刘距在长安可谓是一手遮天,听闻太子殿下也受制于他,二公子几番觐见都无果,又不敢轻易将您失踪一事上报朝廷,于是····”
“于是,二公子写信与家主商议,先将此事按下不表,只说您在送嫁途中染病,需调养些时日,延迟了婚期。”
华婉宁听着事情的经过,心中无不惊叹:“朝廷同意延后婚期?”
杜坚挠了挠头:“听说一开始不同意,还是曹贵妃进言,才有了转圜的余地。”
华婉宁:“二弟如今在哪里?”
杜坚回禀:“二公子一直守在长安,唯恐宫中有消息传来。”
华婉宁点点头。
杜坚捧来纸和笔,她亲自撰写家书一封,由飞鸽传书送回豫章华府向父母报平安。
楚二娘亲自从行囊中找出大姑娘的衣裳,又唤人去备热水和餐食。
十多个小丫鬟捧着东西进进出出,却依旧尽然有序。
楚二娘端来一碗安神茶:“大姑娘,您这一路受苦了。”话未尽,她的眼泪率先落下来:“这蜀地山河环绕,您流落在那山野寨子,如何受得了········”
楚二娘眼中的大姑娘,不仅是高门贵女,更是未来国母,普天之下的女子属她最尊贵,谁曾想,却经历如此劫难?
华婉宁却摇了摇头:“罢了,我运气尚算不错,所遇之人良者居多。”
语落,她想到先前送嫁的那些随从仆人们,转头问杜坚:“送嫁队伍中,除我之外可还有其他生还之人?”
杜坚面色凝重摇摇头。
华婉宁中心怅然:“待回到豫章,务必妥善安置他们的家人。”
楚二娘捧上手帕为大姑娘净手,心中却止不住的后怕:“幸好您吉人天相,安然归来。”
华婉宁沉默片刻:“吉人天相?”可在她内心深处并不确定,自己此番起死回生究竟是福是祸?
目光堪堪扫过室内,她这几个月见惯了寨子里的吊脚楼,光秃秃的大火塘,忽然回到雕梁画栋,陈设典雅的厅堂内,她忽有一丝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