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秋那日微君苏醒过后,他便少有能安眠的时间。
若是之前的呆呆笨笨的痴愚,那么药先生治疗后,便成了间歇性得疯狂。
随着针灸次数与汤药的增加,与之相对应的,便是他一日比一日沉寂,对守越君也一日比一日沉默。
虽不曾对面假作不识,可饶是守越君再如何热情,换来的也不过是微君冰冷而客套的对待。
他好似不过是微君一位,仅仅认识却完全没有交际的、关系不熟的朋友。
纵然是淡薄如水的君子之交,也要比他同微君的相处更温馨。
好在他有母亲相助。
——祝璧归是长辈,又为微君请得良医诊治。可她既没什么心愿、又没什么仇劫,每日乐得逍遥自在。
纵然微君想报答这份恩情,也找不准方向。
不过,祝夫人也颇为喜欢微君淳朴的赤子之心,时长过来同他交谈,顺道也带着儿子同往。
“世人重儿孙,生了女孩儿便要溺死或者扔掉,稍好些也不过是送人或卖了。玉女派救助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女,叫我看来,比空有四派之首名头、却没做什么实事的拂云派,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偶然谈及玉女派,祝璧归颇有感慨。
“男子不过将女子视作发泄情欲、传宗接代的工具,俗世刻薄,偏只叫男子封侯拜相、立于公堂,更叫女子没了立足之地。”微君忽然出声。
“不想你倒有这般的见解,倒是比君儿强!”祝璧归赞许得看他一眼。
怨不得他欢喜微君,竟是这般真挚的男儿,似那些口口声声大英雄伟丈夫的男子,可说不出这样体贴的话来。
守越君看向微君,却只见他的眼眶渐渐泛红。
随着神智的清醒,这些时日,脑海中的记忆也轮番浮现。
他想起来一桩儿时旧事。
——男子不过将女子视作发泄情欲、传宗接代的工具,俗世刻薄,偏只叫男子封侯拜相、立于公堂,更叫女子没了立足之地。若我为男儿,怎会沦落到此风尘地,小喂儿,等你长大了,莫要做那薄情人!
说这句话的,是从前照顾他的姐姐。在他的眼前,焚火自尽了。
那时他还小,不清楚大人们成日里在闹什么,只记得那位姐姐冤屈得很,相好的情人发达后不念旧情,借着一个格外荒唐的借口逼迫她、诬陷她。
所有人劝她低头,她却选择一把火和这严酷的世道了断个干净。
微君有些恍惚,祝璧归也不再逗留,好让他将养精神。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
他比飚尘还不如,他是世人眼中污秽,众生脚下尘泥。
他娘是戏班子里的□□,姿容昳丽、艳而不妖,唱戏时似听昆山玉碎,如见芙蓉泣泪,在一众□□中也算拔得头筹,得了个“昆山玉”的雅称,人人都唤做“玉娘子”。
他的爹可能是尚书、御史,也可能是侍郎、豪商,谁也不确定。
戏班的班主身后有只张牙舞爪的蜘蛛,用美色的网笼络着猎物,他娘只是蛛网上的诱饵之一而已。
他这样的存在本该被一碗汤药打落,可大夫说玉娘子身弱,恐会撑不住徂落黄泉,没得法子,这才由班主做主留下他。
他生下来就属于戏班子,就像困在沙漠的乌龟,愚笨地想爬向绿洲,可放眼望去,黄沙漫天了无边际,连海市蜃楼都不见踪影。
玉娘子不待见他,因生育而容颜销损导致她的地位一落千丈,只剩一副唱戏的好嗓子。
他没有名字,像田野里的稗草一般挣扎着长大,被所有人指使来指使去,擦桌扫地,任打任骂。人人喊他时只需“喂、喂”两声,他便将“喂”当作自己的名字。
春秋几度星移物换,等到喂六岁,脸长开些,已是能预测出花期的骨朵儿,班主掐着他的脸,看着那眉间那一点天生的红痣,满意极了,特意安排师傅教他学着开嗓唱戏。
戏班的男伶有时候比□□还受显贵公子们的欢迎。
喂什么也不知道,他只觉得唱戏好啊,唱得好得了班主的眼,欺负他的人就少了。
班主甚至已经替他想好了名号,就叫玉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玉娘子生下的小郎,定能更胜一筹。
玉郎又吃了四年的苦,痛苦总会令人遗忘而往事从来不堪回首。但就在玉郎十一岁那年,阳光照进了深渊,在那个不被世界偏爱的困窘岁月里,他终于遇见了世界予他的唯一馈赠。
“范郎啊!范郎啊!
乌雀惊飞雪纷纷,苍天垂泪放悲声。
长城寻君君不见,你半为风雨半为尘。
你一点孤魂在何处?我万里奔波为何人?”
新登台的小戏子在唱《孟姜女》,虽然悲伤浮于表面,但颜色实在出众,难分雌雄。
“式之在看什么?”齐以风顺着师弟的眼光望去,“是个小戏子啊!嗓子倒不错,能看出几分天资来。”
式之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半恍惚半回过神来。
这是他头一回下山,头一回听戏。他听出个大概意思,妻子许久见不得丈夫,于是四处找寻。
式之却想到自己,他从不曾见到父母,却不能四处寻找——师父曾说他父母在世,只是有特殊的原因不得相见,将来终有重逢之日。
“我也想去找我爹娘。”喃喃低语声若蚊蝇。
齐以风倒是听清了,却不准备问下去。
式之是源缪长老多年前出山会见友人后带回宗门的,彼时还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孩,长到四岁时被长老正式收为弟子。
门中有传闻式之便是长老那位友人的孩子,却不知为何如此狠心将稚龄幼童送出家门。
元一宗收徒向来严苛,似这等身世复杂之人,本不会收入门下,可诸位掌门长老竟也答应了源缪长老的请求。
式之是门中所有人看着长大的。
性子温和,常带笑容,看着就乖巧懂事。
等他开始练剑后,于剑道上的天赋着实惊讶了诸位师长,远超同辈,喜得掌门去给祖师多上了几炷香。
师兄弟也曾轮番打听式之的身世,只是式之总是沉默不语,后来师长们知道了,在门中下了禁令,不许谈论式之的出身,还给他取了“式之”的名字,渐渐的,连俗名也无人知晓。
式微,式微,胡不归?
源缪长老心疼弟子,当初他听好友语焉不详,似乎是家中夫人左了性子不喜这孩子,只好无奈送走。
源缪只以为这是妾室所生,才被主母忌惮,却盼他日后还能被父亲接回家中,一叙天伦之乐。
式之在元一宗慢慢长大,直到今日才看见山下的繁华。
“这戏班子背后问题可大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开下去。”
齐以风转移话题,看着台上咿咿呀呀唱念做打的伶人们,心中些许同情漫出,只是同他们的任务比起来,这些同情不值一提。
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言说朝廷中有奸臣勾结北方外族,将朝中信息卖到北方。
小道消息称外族最近又要同奸臣交易,北边送来了不少金银财宝,怕是比朝廷每年的岁贡还多。
这消息不知来路,却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凡是知晓此事的汉族人物都纷纷下场了,平素行事光明之人为的是家国大义,势要制止两方暗通款曲,最好拿到奸臣卖国求荣的证据,还朝堂一个清白;
而那些个国朝里的害群之马,虽守着不当汉奸的底线,可他们的重点却放在了传闻中堪比岁贡的财物上。
黑与白,明与暗,朝廷与外族,各方势力底色难辨,不知多少人在其中较量。
元一宗虽然封山,却并非完完全全与世隔绝,得此消息,当然是遣人下山为家国出一份力,这本就是义不容辞之事。
式之他们眼前这个戏班子,虽然规模不大,却是连接着卖国贼们的一根绳子。
那些个奸臣们同这戏班的幕后主人常有来往,乃是一丘之貉,内外传递消息时,还多亏了这走南闯北四处唱戏的戏班子。
阻拦外族细作的任务已有人去做了,刺杀奸臣的江湖人也多是无牵无挂、无门无派的孤胆英雄。
这一根捆在家国上的粗藤上还有无数的蚂蚱。
式之他们这一伙十来个人便是来料理这一群蛀虫的。
台上这些个唱戏的多是苦命人,大概率并不知道他们老板干得什么勾当。
为国为民必须铲除那些个隐藏在幕后的汉奸,虽不会伤害这些无辜之人。可没了幕后人,戏班子怕是撑不下去要散掉,却不知这些个戏子该怎么活。
白日里台上的戏一出接一出的唱,戏腔婉转动听,锣鼓弦琴从华灯初上响到灯火阑珊,直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场。
戏楼里的唱词消失了,充斥着悉索而杂乱的声音,慢慢的,所有人的行头收好,逐渐进入睡梦。
却听得最里头屋子里一声尖叫打断了寂静,接着便是一声高喊,”杀人了!”
好似一把突然燃烧的火,烧得整个戏楼嘈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