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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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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这世上非但没了孙主簿这个人,就连主簿这个位置也飞快得被人摄取。

那人桂娘瞧着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桂娘照常与周娘子上课,药典药材不离手。她于医道上缺些天赋,索性记忆尚可,学着做一个药师也不错。

这日,周娘子和陆蔺说起外头的事情:“县令的任期要到头了,本想着钱大医总算要归京了,不成想旧都出了差错,旧人之中联系不上的不说,就是书信通了,也是不清不楚的言语。你且劝告你家不着调的大郎,可别在这关头惹是生非。”

“消息一早传遍了,京中有贵人路过药县往怀山州去,这位贵人的名字不好说,猜却是好猜的。”陆蔺手下捣药不停,感慨道,“人世无常,便是贵人也有起伏的时候,更何况我们。要我说,大郎早日狠狠跌一跤,倒比来日归京再犯事来的轻省。”

陆蔺母亲过身之后,她基本上跟在大母身边长成,与父兄隔了一层,即便是来药县四载,也是别院居住,见得最多的就是来要钱财的陆大郎和求钱鑫办事的陆县令,实在升不起亲近的意思。

周娘子何尝不知,只是钱鑫也没法把子男孙男彻底抛开,只能就近约束,不然何必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周娘子是放不下老师恩德,怀揣学习之心跟来的,也说不出叫人不管亲子的话来。

周娘子叹气,忍不住发牢骚:“瞧瞧他做的什么事,一点夫妻之事也闹得满城风雨。人夫妻不和,便是和离也有她们自己道理,他一个官员去参合什么?非得去提拔那好吃懒做、'一心读书'的三十岁成人做吏员?若有才干能留到今日等他提拔?还是只因人可怜?世上可怜人甚多,非得拉拔这个受妻家供养数年的男子?这年头就是有功名在身,想给他谋一个官位也不是容易事,无非是钱大医一张老脸豁出去求来的。竟这样的不惜福。”

京中发来的贵人再落魄,放到地方上也是万万惹不起的人物,一路上不知裁撤多少官吏,稍有差池便是官位不保。而今女皇帝在位,朝中风向分明,不说谨小慎微、小心做事,怎么还有凭白去生事的蠢货。

陆蔺颇为无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事也不必与大母说,只管这样放开了去。总归眼皮子底下犯不了大罪过,我们几个撑死不过是抄没宫中做宫人,我们也算是有一技之长的,到时候要么尚药局、要么太医署,反倒省了时日……说出去都是叫人羡慕的。”

桂娘坐在旁边听两人抱怨,听她们说陆县令处事如何迂腐、违背常理,种种行径若非处于药县,又有钱大医时时关照弥补,早叫人褫夺官位,回家吃自己去了。

听到最后,桂娘接了一句:“听说做宫人非但衣食无忧,且有博士教导诗书礼仪,这县城里,九成九的娘子做梦都不敢做这样好的。”

周娘子和陆蔺俱是笑了,周娘子道:“这话也不假。从前宫人放出宫是恩典,如今是求着不出宫门,上回还是上面下了旨意,才放了一批不情不愿的出去。”

桂娘好奇:“平常宫人放出去都做什么?”

周娘子思索片刻,摇摇头:“这我还真不记得了。尚药局的宫人做得好,出去做个寻常的医师药师是常有的。尚宫局的人更有做着做着往前朝去的,那是个热灶。旁的我就不清楚了,总归外头吃住不如宫里精细,又受人尊重、且有前程。”

桂娘不自觉咬唇,真心道:“这样的地方,仙堂也不过如此吧。好比仙女下凡似的,谁能舍得离开?”

周娘子笑道:“也是有的,没受过凡间苦楚的人,就有觉得外头不错的。”

几人聊得兴起,情到深处,周娘子不免与陆蔺透露几句心里话:“你爹这副成色,在贵人面前是过不去的,到时候你得想清楚了,切莫犯浑。至于老师处,也无需你操心,她是经世的老人,心里是明白的。”

陆蔺慎重地忖量,点头应答。周娘子便也不再多话,接着指点桂娘制药之法。

*

桂娘对于自己不大分明之事,只旁观不言语,心里却疑惑: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叫她们这样的谨慎。

真当那一日来临时候,桂娘和周娘子只是照常在家中修习,耳边听说京中吴王、秦王驾临,陆县令和陆大郎如何准备去迎接。

桂娘就问:“钱大医不去么?”

周娘子道:“老师已经不在太医署任职,不得传召,不好直接去面见的。”

屋里没旁人,周娘子顺带与桂娘说了些宫里的事。例如,吴王还是个新鲜称呼,往前数几个月,吴王还是太子。秦王也新鲜,将将及笄封王。

这一年里,药县事多不假,大周也没闲着。都城从关中迁到新都,关中还起了兵戈,达官贵胄不晓得死了多少,连太子都换了人做。这旧日的太子,如今的吴王,就要在怀山州落脚长住了。

桂娘过过耳朵,也不往心里去。归根到底,吴王再落魄,也是吴王,住的是新修葺的王府,吃的山珍、饮的山泉。陆县令想要拜见,都得天不亮就在城门口候着。

这样的人,和她有何干系呢?

桂娘这样想,周娘子也这样想。

可惜,世事变迁从来不叫人能预料。天还没黑,陆县令在大王跟前受斥责的消息就传遍了县城。

陆县令效仿朱买臣“马前泼水,覆水难收”之故事,将休妻的贫苦学子收为胥吏,这事被百姓歌功颂德般传唱,竟传进了刚刚进城的秦王与吴王耳中,秦王以此责问陆县令,当场裁撤了所谓好学不能养家的胥吏。吴王另外补偿被休的女子财帛与田地,并将该女子许做药县胥吏,替了她前夫的位置。

陆县令决心要为此前犯下的过错致歉。下午时分,陆蔺和桂娘一起筹备宴会,准备接待贵客,为两位大王接风洗尘。

宴会是要陆蔺操办的,却轮不到她参与。陆县令亲自找钱鑫问过,想借老母亲的面子,请钱鑫出来待客。钱鑫拒了,反而劝陆县令早早修书一封,辞官归家种地。

忙完了,桂娘窝在屋子里和陆蔺说闲话,多少带些有些事不关己的疑惑:“当真没事么?”

陆蔺平静极了:“这种事从前是常有的,大王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便是犯了死罪,也不会轻易牵连老母女儿。父亲胆子不大,犯不了什么大罪,最多就是除官。”陆蔺是要走宫医的路,又不科考,有爹没爹都一样。

“噢。”桂娘明白了,“只可惜了钱大医一片怜子之心。”

请帖送上门,来做客的却非二位亲王本人,而是吴王后院的承衣。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吴王后院的男侍也非凡人,样貌出众不说,家世也显赫,承衣定品第七,论起来并不比陆县令位卑。

陆县令看不上以色侍人之人,却也不敢得罪,以如厕借口避开,留下陆大郎待客。

一顿饭没吃完,陆大郎就被人提着脚送回来了。陆县令人虽迂,心里还有几分计较,陆大郎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空有一副皮囊做个人样而已。

陆大郎脑中大抵只有伎人与酒肉,几分酒气上涌,便胆敢与承衣调笑,惹得吴王府侍从破口大骂,扶起承衣就出府走人。

陆大郎生怕陆县令后面怪罪,抬脚追人,一直跟到吴王下榻之处,再三叩首致歉,丢了好大的脸面。

陆县令和钱鑫先后收到消息,陆县令先往,钱鑫年高早睡,不得不从榻上起身,穿戴整齐出门拜访吴王,再为子孙请罪。

桂娘和陆蔺裹着厚厚的披风目送马车离开,桂娘评价这一日的兵荒马乱:“也不知道生些子孙作何用?老来遭罪又费心。若是钱大医不生不养,而今反倒是省心了。”

回过头来看见陆蔺,桂娘又改了口风:“有阿姊在,也不算半生白养活儿孙。”

周娘子笑得不行:“听桂娘你的意思,是不打算生儿养儿了?”

桂娘就说:“周娘子比起陆县令来好上十倍不止,钱大医如果留在京中养老,身边生徒照拂,肯定比现在舒坦。”

陆蔺沉默着回屋,埋头书信,笔下一刻也不停。桂娘站在一旁看着,等她写完,帮着装入信封封口。

信是钱鑫叮嘱,写给跟随吴王左右的医师的。钱鑫在宫中任职日久,与医师们多有情谊,陆蔺也识得她们。陆县令前途事小,陆蔺还年轻,得趁早谋一条出路才对。

*

陆县令惴惴不安地过了大半个月,直到新都的天使把文书送到陆县令眼前,正式告知他除药县令官职,勒令陆氏一家即刻搬出县衙,返回旧居。而擅长女科的钱鑫及其孙儿陆蔺得吴王身边老医师举荐,得以随侍吴王身侧,于怀山州的吴王府任职。

历来因各种原因除官的士人很多,陆氏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这种情况下,一般有两种选择,一是再过明年四月的吏部铨选,二是投到某个地方大员手下做事,由对方提拔,他就能重新任职。

可他偏偏吃罪在秦王手中,有秦王在朝一日,就再无陆氏出头之日了。

钱鑫带领家中侍从收拾金银细软,三成归给独男陆氏,半数带在身边,剩下两成分别交给不成器的男孙陆大郎和陆氏身边的女侍。钱鑫早知独男是个不能成器的,此刻并不如何失落难过,叫来女侍、陆氏与两个孙男到堂前,逐一嘱咐:“你这把年纪了,我也不能指望你考中制科,往后就回家去修身养性吧,我留在鼎城的宅院,你租一半住一半,半生吃喝是不必忧心的。”

陆氏心中多少指望亲娘再拉扶自己一把,即便有不满也绝不敢宣之于口,只得呐呐应声,以图来日。

抛开碍眼又费事的独男,钱鑫拉着女侍的手说:“这些年里你操持家务实在辛苦,这份银钱是你该得到,此外再有药县五十亩地,是我额外添补给你的。我儿是个不可依靠的人,四十多岁了心头想的还是金榜题名求娶五姓女,你也不必留恋他。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跟我与二娘一并往怀山州,要么留在药县,我会留人照拂你的衣食。”

贫苦出身的女人,半生都没得选择。钱鑫见得太多,知道此不该给她太多选择,因此不许她跟陆氏返家。

女侍老实低头:“我就留在药县吧,也不用人照顾,五十亩地足够我吃喝了。”陆大郎虽然受她照顾,却也不是她的亲生子,长久相处并不合适。人到中年之时,比起跟在钱鑫身边为仆婢,自然还是自个儿当家做主过日子最好。

“那就先这样吧。”钱鑫不意外女侍的选择,目光最后落在陆大郎脸上,“长得和你大父真像,性子也像,真是命里的孽数。吴王贵人雅量,能原谅你冒犯王府承衣,我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这样纵容你。念在你养成如今的秉性并非全是你的过错,你便回陆家族地去安分地学你祖上的手艺吧。”

钱鑫二十年前病死的丈夫不过是个工匠,且不是官府出资雇佣的明资匠,仅仅是将作监一万两千余轮班服役的番匠之一。陆家官身来自钱鑫数十年的辛苦,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陆大郎本是打算耍玩几年,再指望钱鑫或者陆氏的门荫,做个卫士。

可现如今,钱鑫居然让他回去做工匠!

工匠大都受人掣肘,大兴土木之时,牵累死伤无数,论起来还不如做个富农舒坦。这要陆大郎如何甘心。

小陆氏难以置信地张手质问:“大母!我可是你长孙!是陆家的承重孙,怎么能去做个番匠,一辈子靠着官府分发的那点儿田地活着,还得去服役。”

“正因为我是你大母,你才能做现在的县令小郎,才能活着。我这是为你好。”钱鑫见小陆氏半句话也听不进去,疲惫地摆摆手。两个壮仆便上前按住小陆氏,口中塞上布团子,再顺便扛起行囊,一起放在驴车上。

府衙外跟随女官而来的禁军听见动静,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大郎滑稽的姿态。在里外人鲜明目光的注视下,陆大郎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试图挣扎。

陆氏异常地沉默,他目送陆大郎出去,又见女侍默不作声地从墙根处走离。他问母亲:“事发之后,母亲手段动如雷霆,可见是知道我做错了的。为何从前不说?”

“我已经老了,又老又弱,我说出口的话,已经不会有人再认真听从了。”钱鑫站起身,佝偻模样提醒在场所有人,这是个耄耋老人。

稍微有些气力的孩童,都有可能推倒她,而脆弱的老人很可能因为跌一跤而从此不能睁开眼。

钱鑫的眼睛因岁月而浑浊,她静静地回望陆氏,好像是在问:你今天听的是我的话吗?

老母亲出力出财为陆氏前途铺路时,陆氏自然百依百顺,随着陆氏在药县逐渐站稳脚跟,时不时指指点点的老母也就变得碍眼了。陆氏早就没了坐下听老人慢悠悠说教的耐心,一意孤行地做着县令,借着繁忙的事务,在外可谓是快活极了。

今日陆氏这般安静,并非良心复苏,不过是天使、亲王俱在,不得不胆怯而已。

这份胆怯、恐惧,让他安静,也让他心中升起愤懑。

陆氏一面接受了老母的安排,一面偏要说些话来刺钱鑫。他不敢怨恨亲王,只好仗着生养之恩情来怨恨钱鑫。

现在,钱鑫挑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陆氏仿佛回到了小儿的时期,那个无力面对世界,必须依靠母亲温暖的怀抱和乳汁生存的时候。

他惴惴不安,褶皱的脸似哭似笑:“阿娘,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阿娘,不要离开我啊。

当年那个孩童,似乎是这样呼喊、哭叫,令抛夫弃子入宫的钱鑫夜不能寐,满怀愧疚。

褶皱的脸庞上附上更苍老的手,钱鑫如今依然愧疚,却不后悔。这个孩子不是完全出于她的一己之心出生的,但是她所生,切实有她的责任。

她像当年拍打孩子撞到的桌案一样地哄孩子:“我儿是被他们教坏了,今后就做个凡夫俗子吧,从前种种俱是为娘强求。你啊,回家去吧,阿娘会照顾你。”

陆氏和陆大郎先后被送走,钱鑫叫人收拾行礼搬回当初的小院子居住。到了晚上,钱鑫单独拉着周娘子嘱咐:“我生的我清楚,他绝不是能就此甘心的人。或许能安分一时,绝不能一世守己。你跟在我身边够久了,这次之后,你就跟随天使归京吧,不要为我耽搁你的前程。回去之后,但凡他有哪里不妥当之处,便使力将人送还老家去与大郎作伴,不必顾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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