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娘避居县衙后院不见人,等案子结了一切安逸。孙大郎和老仆以及小仆没了落脚地,头两日手里还有些散钱,能住进客栈有吃有喝,日子稍微长久些,手头那点钱用尽了,不免就得想想孙家原本的产业。
一朝火烧佳宅,人没了是要伤心,伤心完了,孙大郎就得考量考量家财如何,他近在手边的婚事和即日要归的学业都等不起。这头让小仆寄送书信告知师长父丧告假,那边就让老仆求见县令门下桂娘情况,孙大郎自个儿就亲往冯家见未来岳母岳丈,卖卖惨、救一救这桩极可能就此消弭的婚事。
桂娘本无事,照旧靠在屋子里修养,平日就和陆蔺混在一处读读书、学着下棋。陆蔺嫌桂娘整日不出屋子对身体不好,当下情况又不许桂娘表现得过于轻快,便寻摸了棋盘棋子来,两人半懂不懂地读着棋谱学着下。
老仆李氏上门时,桂娘正耍赖了一局,听人上门,便顺势撒了棋子:“算算时日也该来了,总得见一面。我出去见他一趟吧。”
陆蔺收归棋子,头也不抬地说:“一介恶仆,何必去见,就是要见,让他进来在廊下说两句尽够了。”
桂娘就侧脸去瞧守候在屋门下的陆家侍从,笑道:“劳你替我走一趟,将人叫来。”、
自从桂娘摆脱了泥沼,心情再没差过,吃喝睡觉没一样不顺心的,不到一个月,就养得她红光满面,若不是还得时常躺在屋子里做出个修养模样,早就上山去给亲娘上坟了。
孙主簿死了、且死的不光彩,老仆在有了新靠山的桂娘面前自然也抖擞不起来了,缩着肩膀跟在侍从身后进门,见桂娘满面华彩,老仆口中唯唯。
此时此刻,桂娘哪里在乎他想什么,随口问了问孙大郎的近况——照理说,斩草要除根,孙大郎也是该死的,可惜她当日实在忙碌,一个人动手讲究逐个击破,小院子里人多了稍有动静就麻烦,只能先支开这老少三人。
可惜了的。桂娘杀了一个,就觉得杀人也不过如此,当时没能一起解决,现在倒给自己添了额外的麻烦。
李老仆一五一十都说了,也不敢多问桂娘情况如何,当日他不敢入火场、也不肯叫小李去救,怎么说都是没脸。等桂娘想问的都问过了,李老仆才将孙大郎交代的事问出口:“大郎君想问问娘子,和吴家的婚事可还有什么说头?”
亲爹死在火场没多久,兄弟就迫不及待地来做下一个受财的了。吴家许诺的宅院,孙大郎现在还惦记着呢。
不对,正是家里的烧干净了,才更惦记没到手的。
若是放在从前,桂娘非得把一桌子东西都挥到老仆脸上,斥骂他祖宗十八代。如今她反而不急了,快输棋的人才想着搅局,她要赢了,说话也大度:“你替我转告阿兄,父丧三年……不,二十七个月,该用心诗书,少惦念杂事俗物,好好学学忠孝。他二十七个月,我也一天不少,我就不耽误吴大郎了。不过话说回来,难道阿兄就忍心凭白再耽误人冯家娘子三载不成?”
冯娘子和吴大郎都耽误不起了,多半瞧不上落败的孙家,这也是人之常情。桂娘有了自由,自是欢欣鼓舞。孙大郎是不知足的人,他如何做想桂娘也懒得去管。
桂娘早就托陆蔺往吴家说了话,她从床头小匣子里取出吴县尉手写的回信在老仆面前晃了晃:“你不识字,我就不给你看了。这匣子里是吴家补贴的十贯铜钱,我留着傍身,这一点小钱,也就不与阿兄分了。”
老仆手举到半空又停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桂娘将匣子原模原样合拢,然后与老仆说:“我要说的话呢,都说完了。家里还有些早年置办的田地,地契虽然付之一炬,县衙内总有留档。阿兄去赊个小院子,办一场丧事,不必多么靡费,上下总能收些资财,今后平常日子还是能过得。”
老仆是常住孙家的,他从前在孙主簿身上搜刮的油水,伴随大火烧得一场空。今后孙大郎当家,孙大郎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人,等他发迹得熬到什么时候?
老仆实在是舍不得自己过苦日子,也知道孙大郎绝不是个好依靠的人,他眼巴巴盯着桂娘手边的匣子、厚着脸皮向桂娘开口:“娘子开开恩德吧,大郎君的日子不好过,不像娘子背靠大树好乘凉,那头和冯家的婚事且吃不准,好歹是兄妹一场,总得给大郎君一笔盘缠钱,好熬过孝期回去读书。”
桂娘要笑不笑的:“你是好话说尽了,可我就算是心疼大兄,又何必从你这儿倒一手?平白叫你刮去一层又落不到我两句好话。”
没了孙主簿,老仆在桂娘跟前算个什么东西。桂娘说累了,懒得去看老仆的难看脸色,叫人送客。
不过,桂娘到底是把老仆的话听进去了,没道理自己嫌弃的包袱要抛到冯家娘子手里。隔日桂娘拜托周娘子替自己写了一封拜帖,借了钱鑫的马车走一趟冯家。
马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养得起的,马车行驶在道上也瞧着分外有气势,行人纷纷让道,生怕挨了金贵的马身子,再吃马夫鞭子。
冯家祖上虽有官身,现在也只是庶民人家,留守在门口的帮佣见马车停靠,立刻殷勤上前:“敢问是哪家贵人?”
钱鑫的马夫见惯了人,倒没学得狗仗人势的气焰,下车与人插手礼:“是县令家的孙娘子。”
只听得县令二字,就不必管是什么娘子了,必是药县头一等人家的娘子。帮佣喊着人来迎接,一边快步往里头跑去。
不多时,冯家妇人已经站在门口处迎接,她还记得桂娘:“你是……孙主簿家的小娘子?是叫桂娘吧,本该我们上门去探望你的,只是县令门第,轻易不敢求见,实在是不好意思。”
桂娘也不在意这样,与人往里走:“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哪里值当受人惦念,只求阎王不要惦记我就好。”
主客分坐,桂娘从陆家侍从手里接过木匣,低声吩咐两句,然后扭头与冯妇人说:“我家的事,全城大概无人不晓了,也尽是写不好与人说的,人也不在了,就更不方便再提。但娘子家与我家是要做亲的,我还是得与娘子再分说两句。”
“孙娘子直言便是。”冯妇人明了,叫侍从都一并退出门外了。
桂娘松开心弦后,说话再直白不过:“我家两个兄弟都不是好东西,实在不敢耽误娘子家的好人。只是从前有长辈在,我也不能违背,如今自然是从实相告。我那二兄确实是个浪荡子,大兄却也不怎么友爱弟弟,将来大抵也不是个能孝顺岳家、敬爱妻子的人物,无论娘子打算如何,我都不会过问。等到陆县令任期满,我也会跟随钱大医离开此处。”
说到这,桂娘笑了一声:“他……读书大概也读不出什么名堂,不过令爱的婚事,还是交由娘子自己决定为好,我就不参合了。”将匣子放在桌案上,“我手头只有这十贯钱,从吴家退婚得来。聊做我的心意,希望能稍微弥补令爱的损失。”
总归孙家预定的亲事不只有一门,现在吴家先退,枪打出头鸟,退了也不打眼了,就是叫人说闲话又如何。总归冯家无人做官,吴家都不在乎的名声,能影响冯家的也有限。
冯妇人再三谢过桂娘,拉着她的手将她送到车上,目送人离开。等周围的人散了,冯妇人才嘱托帮佣立刻去请出门吃酒的冯氏回来。
冯妇人只有一女,何尝忍心叫女儿去这般破落户遭罪,自然是要早做打算。只是冯氏犹犹豫豫,指望未来女婿有才,叫冯妇人来说,那是猴年马月的事,虚的就是虚的,当下的好处才要紧。
当初冯家就没有收受孙家什么银钱,就孙家那体量,也掏不出什么油水,现在退婚也不必考虑这个,更不愿花了供女儿读书的存银,直接将桂娘送的一匣子铜钱打开换了个罐子装上,当做是吃食赠送给孙大郎。
孙大郎就这样被人莫名其妙的退了婚,拎着食盒回到暂时租赁的民宅,万般辛酸在心头。
孙大郎正要在背地里如何如何唾骂一番,肚子却先咕噜咕噜叫起来,偏偏老仆带着小仆出门找食至今未归。
久饿不止,孙大郎便忍着羞辱打开了冯家赠与的食盒,一瞧,竟是十贯钱。
寻常人家而言,并不是小数目。于如今的孙大郎而言,可谓是雪中送炭了。
孙大郎既知冯家好意,又在心底暗恨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孙大郎捶胸顿足一番后,掏出几个铜钱上街买吃食填饱肚子。
省着点花,足够孙大郎三年嚼用,再叫老李小李二仆做些苦工供他读书,万一科举有望,便能翻身了。
孙大郎这头嚼着饼想得美,那头老李带着小李已然找好了下家主人,正给人磕头谢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