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各处亮起了灯笼,妊婋请杜婼先带少年们跟着圣人屠往大敞厅去吃饭,她则同花豹子两个人一起来到北院,去见从幽州城来的人。
花豹子这边院落幽静,只有两个管家娘子站在院里,见她们来了,往旁边一间小会客厅抬了抬手。
二人点点头,撩衣登阶走入厅来,果然里面坐着个中年妇人,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来回摩挲,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旁边桌上放的茶也没有动。
那妇人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忙转头来看,一眼对上花豹子狠厉的双眸,不觉更慌了,直到往旁边看到了妊婋这个熟悉面孔,才松了口气,站起来对她说道:“果然你说得没错,城里遭了大灾,我叫上了三十个人逃出来,这里真的能收留我们吗?”
花豹子不慌不忙地走到旁边大椅上坐了下来,有管家娘子给她和妊婋端来两杯茶,见那妇人的茶已放凉了,又给她换了一杯新的热茶。
妊婋在那妇人对面坐下来,先跟她讲了讲山寨的情况,随后又问起幽州城内的事来。
这妇人是幽州城西市卖馄饨的,因她馄饨摊上打着一个“鲜”字招客幌子,街坊们都唤她鲜娘子。
妊婋刚到城西时,曾得鲜娘子送过几次馄饨救济,后来她见她们里头有女孩子衣服磨破了,又送了针线教她们缝补。
妊婋离开幽州城前,曾和一些人暗示过城中要出乱子,并给她们留下了橫风岭的大致方位。
那些人初听时都是不信的,也没有人抛下自家营生跟她一个小乞儿跑出城投奔山匪,所以直到出城前一日,妊婋只成功怂恿到一个卖浆的厉媗。
后来幽州城果然如她所言遭了大灾,鸡毛贼先是洗劫了富户,再一家家往老百姓门上收归顺钱,掏不出钱的就被拉走做苦力。
城中众人胆战心惊地出钱买了几日平安,前天鸡毛贼的首领杀了所有府衙官员包括衙役,自立为王,并将幽州城外田土封赏给一众手下。
除财帛田土外,鸡毛贼又开始挨家挨户搜罗适龄女子,分批送往城外驻扎的军营中。
鸡毛贼表示自家是正经打天下的雄主,并不搞强掳民女那套贼寇行径,这些女子俱是家中收了彩礼钱的,由首领指亲,许配给有功将领作为犒赏。
在将这些女子送往城外之前,鸡毛贼又招了七个中年妇人,让她们同往城外,为将领和那些女子张罗成亲事宜。
卖馄饨的鲜娘子便是这时候进入出城队伍的,她一直记着妊婋离城前跟她说过的话,也明白不管日后是鸡毛贼长久占领幽州还是朝廷兵马卷土重来,她们都落不到半点好处。
这一行人中有也不少认得妊婋的,听她说过北边的山寨,于是趁途中解手时,鲜娘子跟众人私下约定,在抵达鸡毛贼城外大营之前找机会往山里跑,去找妊婋,宁可做个山匪,也好过委身鸡毛贼。
可出城的女子并非个个都是这样想的,她们多有怕牵连家里不敢跑的,也还有幻想着能得个将领夫君,来日飞黄腾达,得封诰命,扬眉吐气一把。
她们见有人想跑,生怕累及自身,于是在一次停留中,向领队的鸡毛贼告发了鲜娘子等人。
鲜娘子见事情败露,忽然生出一股鱼死网破的勇气,从其中一个鸡毛贼手里夺了刀,砍伤数人后带其她人往北逃去。
这次出城押送的鸡毛贼本就不多,出事后还要分出一部分人看管那些没有跑的,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脚步,眼见她们逃进了大山。
一直跑到横风岭附近,见后面没有追兵了,鲜娘子才停下来细数跑出来的众人,其时正被寨里巡山的力妇发现,因不知她们的底细来历,便只押了鲜娘子一个人来见花豹子。
听完鲜娘子的话,花豹子浓眉倒竖,在旁边桌子上重重捶了一拳,把鲜娘子吓得在椅子上轻轻弹了一下。
花豹子咬牙切齿地说道:“竟还有告发旁人的,我最恨这样的伥鬼!”
妊婋却只是端着茶盏摇头:“各人有各人的路,有生路,亦有死路。”
早在离城前委婉提示众人时,妊婋就已经看开了,她没办法把所有人拉出深渊,她能做的,只是为自己和其她愿意出逃的人们谋一个安身之处。
恰逢豹子寨正是缺人的时候,花豹子也曾多次嘱托过,请她帮忙招揽些愿进山的女子。
这些年花豹子从附近村庄上收留了不少寡妇和逃婚的女子,但随着产业增多,人却怎么也招不够,所以她把主意打到了幽州城里。
起初掌管山寨事务时,花豹子也曾招揽过男匪,可是那些人到了山寨后,总是会迅速被老寨主留下的男管事拉拢同化,甚至还有靠上二少爷反过来给她使绊子的。
因此她很快调整了用人准则,非女不收,这才有了后面连年的稳步发展,如今清理完山寨旧人,整个豹子寨已经完全成了女匪的地盘。
“我这里正有女人的生路。”花豹子看向鲜娘子,“你才说鸡毛贼是分批往城外送这些被指亲的人?”
鲜娘子看着她的眼睛,手攥衣角咽了口吐沫,她头一回面对匪气这样重的女人,不免有些紧张,顿了顿才说:“是,一共两批,今日第一批给高级将领,明日的给中级将领和小头目。”
妊婋和花豹子对视了一眼,抢人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
她们又问了些鸡毛贼押送人的细节,鲜娘子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花豹子点点头:“好,这样,今儿天也晚了,我叫人去接你们山下的人进寨来,你们先休息,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说完她叫了个管家娘子带鲜娘子出去吃些东西,随后开始琢磨将这些人安顿在哪里好。
山寨地方虽多,但许多空屋子都还没收拾,新上山的这些人,最好是能住在一个现成的大套院里。
妊婋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今天寨中见了血,一会儿她们进寨往里走若看见没收拾完的地方,怕吓着她们,不如让她们住我们那边,我们随便挑个地方睡就是了。”
花豹子忖度半晌,忽然说道:“其实西院挺适合你们一起住,地方大,往我这里来也方便,你们敢住吗?”
西院原先是老夫人住的,今日死了不少人在里头,虽然此刻都已收拾干净了,但到底还有些血腥气重。
妊婋咧开嘴:“我自小四处流浪,坟圈子不知睡过多少,怕这些?至于其她人嘛,等我去问问,想来应该也没有怕的,活着的时候都弄不过我们,死了的还能翻天?”
花豹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在理,好,那一会儿就叫人帮你们把东西搬过去,我也过去就在那里摆一桌饭菜,顺便和你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这边说完话后,花豹子送了妊婋出来,外面天已完全黑了,妊婋先回院去跟众人说搬家的事,花豹子则叫人去请了圣人屠来,计议山下那些女子的安置事宜。
妊婋回到院中时,杜婼和穆婛等人都已经吃完饭回来了,听了妊婋说搬院子的事,也没有害怕西院死过人的,唯有杜婼有些舍不得昨晚睡过的竹榻,她今天一回来就又爬了上去,此刻掀开纱帐问妊婋:“西院也有这样的纱帐竹榻吗?”
这倒是把妊婋给问住了,她歪头想了想:“老夫人的院子,肯定比客院好上十倍,庭院里还能没有纱帐子?要是果然没有,我去跟花豹子说,把这个给你抬了去。”
杜婼开心了,从竹榻上一跃而起:“收拾东西,搬家!”
戌正初刻,月明星稀。
妊婋一行人热热闹闹地搬进了本属于老夫人的西院,她们前脚刚走,山下那些从鸡毛贼手里逃出来的女子也被带到了她们住过的大套院里休息。
妊婋她们白天来西院时,只在正堂外的前院,此刻地上血迹已清洗干净,但因前院没种花草,显得有几分清冷,直到她们穿过正堂屋往后院去,才见到另一番天地,亭台楼阁,鸟语花香。
杜婼一眼瞧见了庭中华丽的纱帐竹榻,喜得跑过去来回细看:“好哇,这竹榻比之前那个还好,纱帐子还带绣花儿呢!死鬼老婆婆怪会享受哩!”
她们正在这边四处看着,花豹子和圣人屠也从堂屋里走了过来,后面又跟着一群管家娘子和力妇,抬了食盒和酒果篮子,就在这边院中摆了一桌晚饭。
在场的除了花豹子和妊婋,其余人都吃过了,因此只在旁边饮酒作陪,听她们说起山下来人的事,又听花豹子说明天准备下山抢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们合计了一回明日的安排,因为不确定明天那批会不会因为鲜娘子等人逃跑而出变数,花豹子决定先派人前去夜探鸡毛贼大营。
第二日一早,几个力妇从鸡毛贼大营方向悄悄回寨,对花豹子说昨日没逃跑的那些女子,进到军营后被连夜拷问,问她们是不是跟逃跑的那些串通好了的,但问到早上也没问出什么来,所以第二批被指亲的女子仍然会在午后从城中押送出来。
花豹子听完又叫众人来她院中商议了一番,到午后,由她亲自带头,左边是圣人屠,右边是妊婋,再后面跟着杜婼和穆婛,以及山寨一众强壮力妇,浩浩荡荡出寨下山。
第二批女子此刻也已出城,昨日鸡毛贼拷问完没跑的那些女子,认定此次脱逃乃是临时起意,所以今日增加了一倍的押送人数,仍旧照常往城外大营来。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那群鸡毛贼看今天这批女子一路上还算老实,而城外大营也已遥遥在望,都道今日必不会再出差错。
谁知就在距离大营还有几百步远时,忽闻北面林子边缘马蹄声响,远远看去一片黄尘匝地。
马队霎时冲到了这支队伍面前,在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锋利的大刀已然落下。
第二日押送,还是出了差错。
那群女子见四周血花四溅,都忙往旁边躲避,直到看清马上的人,有几个认得妊婋,惊喜地问:“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这时大营那边也听到了动静,纷纷有人持刀拿棍跑出来。
妊婋跟花豹子共乘一匹马,她从花豹子身后翻身跃下马来,将鸡毛贼散落在地上的刀踢到那些女子脚边:“想跟我们走的,拿刀杀出来。”
昨日那些没有逃跑的女子,此刻都被押在大营外面,鸡毛贼正准备拿她们来迎接今日的第二批,好给这些新来的一些警醒,却不料竟有人胆敢杀来大营门口抢人。
花豹子骑在马上,挥着长刀带人把跑出来的鸡毛贼杀了个七零八落,转身叫众人往两边撤退,这时妊婋让她们先撤,随后独自往大营门口跑去,直到五十步远的距离才停下来。
妊婋将大刀扛在肩头,朝那些被押的女子喊道:“还有人想跟我们一起走吗?现在就来,过时不候!”
营门口因突然出现的劫人事件,早已乱作一团,有鸡毛贼跑到后边吹号擂鼓,大批人马眼看就到。
那群在押女子里有一个认出妊婋,此刻见她和那些女匪横刀立马站在营前,不禁心念一动。
她忽然觉得,哪怕这两头都不是好人,她也应该站在女人那头。
趁着左右混乱,她站起身,这时旁边有个端正跪着的一把将她拽住,怒道:“昨天就是那些跑了的,害我们受罪,你现在还要跟她们走?”
她瞥了那人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妊婋,身后的号角已经吹响。
她此刻距离妊婋只有五十步远,路不算平坦,还有贼兵在后,她可能会死在这条路上,也可能,绝处逢生。
赌一把吧。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甩开那人的手,朝妊婋跑去。
号角声止,鸡毛贼蜂拥而出,大营门口登时喊杀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