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晓雾,雁唳晨云。
朝晖进入层峦叠嶂的燕北群山,直抵隐藏在西侧峭壁之间的太平观。
妊婋匆匆起身,跟厉媗还有少年们从北边小院走出来时,道士们早课结束,已在堂外开始晨练了。
“还是没赶上啊……”妊婋懊恼地摸着头,昨天她们干了体力活,回来早早就洗漱歇下了,原想着今天早点起来,到斋堂厨房给做饭的道长们打打下手,谁知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已然迟了。
她们站在正堂外的树荫底下,看着道长们练功。
昨天早上看时妊婋还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以为不过是道家寻常养生的拳脚,今日再看时,只觉得那些拳法棍法剑法刀法,样样潇洒自如,出神入化。
厉媗也看得一脸向往,昨天她留下,主要是想帮忙,今天不想走,主要是想拜师,毕竟谁见了昨日那样眼花缭乱的功夫,不想学上几招呢?
这时,有个小道童从外面欢快地跑了进来:“二师姊巡山回来了,带了两个鸡毛贼!”
道士们听了纷纷停下手里功夫回头来看,很快,千光照从正殿走出来,面上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浅笑盈盈,只是一边走一边对众人说:“我出去瞧瞧,想来的都来。”
妊婋和厉媗一听也跟了上去,和众人一起来到道观门外那片林边空地上,果然见到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道长站在林边,身旁跪着两个倒楣模样的男人。
她们昨天和这位二师姊打过照面,知道她法号千渊海,是千光照的同年师妹,人如其号,比较深沉,表情是没有的,话亦极少,往那一站好似个铁人铜塑。
以妊婋目前观察到的情形来看,千光照和千渊海二人,应该是一个在内主持道观日常要务,一个在外每日巡视山林探查外界动向。
千渊海巡山是一天两趟,早上一般都是她独自一人,傍晚那趟则会看心情带一两个话不多的师妹同去。
昨日道观外的战斗,千渊海没有参加,因为她午后照例要睡觉。
傍晚她睡醒出来时,正好碰见妊婋等人打扫战场搬运尸体,千渊海路过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给千光照丢下一句“我去巡山”就走了。
因此妊婋不太清楚千渊海惯使什么兵器,此刻她好奇地上下打量,可是千渊海手里什么也没拿,浑身上下黑漆漆的,瞧不出有带兵器在身上。
这时千光照已经走到了那两个男人面前,见他二人头上都插着鸡毛,其中一个人头上的斑点鸡毛跟昨天带头的那个人长度差不多,于是她只向他问了几句话。
那男人先时还不愿开口,挨了千渊海一脚之后开始磕头求饶,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知道的都说了。
斑点鸡毛男人称他二人是奉了雄鸡军首领之命,来寻找前日带人搜山的小头目。
那小头目自进山那天起,每日都会派一个人回城汇报进展,但昨日却没见有人回来报信。
首领以为他们是因为押送女人下山走得慢,又碰上下雨,所以宿在哪个山洞里了。
今日他们按照前头报信的方向,走了两个大山洞寻找,正好被巡山到附近的千渊海逮了个正着。
千光照听完,细细问了他们前面收到的报信内容,得知信息中对于太平观的位置说得十分模糊,于是转而又问起了幽州城的近况。
幽州城开门投降到今天是第三日,雄鸡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整座城,首领和一众大将及军师们把大营搬进了府衙。
破城当日,有一半人马开进了城,驻守各个里坊,另外一半人马拆分成两支,分别在幽州城的东西两座城门外驻扎。
因破城时幽州已戒严,城内并没有乱,只有七八个富户被抄了家,其余人家都被要求暂时封闭门户,不许走动,等待后续的“上门查验”,而没有宅院住所的游街乞儿,则全部被充入雄鸡军中。
目前雄鸡军的首领和军师们,都在府衙拷问幽州刺史的下落。
就在幽州破城的前一日,提前派人联络雄鸡军表示愿意主动投诚的当地官员承诺,会奉上幽州刺史和长史的人头以做表态,这是他们当时谈好的条件。
当日城中戒严后,几个商量好要投诚的官员先是把那两支前往妫州和涿州借兵的人马路线,以信鹰传到了雄鸡军大营,随后又派了人一面出城截杀长史,一面前往刺史宅邸行刺。
直到派去刺史宅邸的人回来报说,在院中发现长史穿着刺史的官袍,那起人才知道他二人调换了身份,其时截杀长史车队的人也已派出去了。
那几个官员想着,即便他两个调换了身份,只要一齐都杀了,到时候拿着人头开门迎降也是一样。
可是出城截杀长史车队的人一去不复返,直到城破了,雄鸡军在城外巡查发现了官道上的车。
那些人曝尸荒郊,遭了野兽啃食,又赶上后来下雨,被雄鸡军的人抬进城送到府衙让众人认尸时,已是惨不忍睹。
当日府衙老官儿们见到这一幕,胆汁都吐出来了。
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其中有一具尸体,人头不翼而飞。
有几个官儿依稀辨认出了刺史的身形,只是那尸体并未穿衣服,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雄鸡军的首领也不相信他们的指认,认定是他们放跑了刺史,给朝廷递消息,于是他下令将所有府衙官吏全部捆上,拷打逼问刺史下落。
刺史分明就躺在府衙堂前,只是没了人头,无法证实,拷问自然是拷问不出什么来,场面便僵在了那里。
妊婋听到这里,忍俊不禁地跟厉媗对视了一眼,府衙老官儿们这苦看来是没少吃。
那斑点鸡毛男人说完这些,旁边小喽啰也补充了几句,把幽州城如今里里外外各项事全都说了一遍,直到最后那二人不住地磕头:“我们知道的全说了!求神仙姥姥们饶命!情愿不回军去,只要放我们一条生路,做野人都成!”
千光照淡然一笑:“既然都吐干净了,那就到此为止吧。”
这时旁边一个年轻道士问她:“今天这两个,还捆树上做教具么?”
“不必了,两个太少,没什么意思。”千光照摆摆手,“我一会儿还要往观主那里去,也不得闲。”
千渊海听到这话抬眼看了看千光照,心下会意,两只手往腰带扣上一握,只听“锃”的一声,有道银光在跪着的两个男人面前一闪而过。
那两个应声倒地,再看千渊海,已将兵器收回,又听“咔哒”一声,腰扣嵌合。
这一套动作速度极快,行云流水,真正刀不见血。
妊婋看得眼都直了,问身旁一个道士:“这位仙长使的什么?嗖的一下都没看清。”
那道士热情回答:“这是‘腰带剑’,一种刃非常薄的软剑,特别适合割喉。”
妊婋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难怪方才她没看出千渊海的兵器,原来是藏在腰间。
这时千光照已转身往回走了,千渊海拎着那两具尸体的衣领,往道观后面的峭壁山涧走去,众人见状也都跟着千光照进了道观。
厉媗进来后,跟妊婋说自己想要留在观里学些本事,妊婋听了也不拦阻,二人正合计去问问千光照,却见她已径自往观主的院里去了。
二人又想少年们也还没吃早饭,于是都先往斋院走来,准备吃完再去找千光照。
大家在斋堂吃完粥菜,出来洗碗的功夫,又在廊下碰着了从菜园回来的胖龙,仍是拎了满满一筐。
胖龙是个闲不住的人,做事爽快又麻利,住在这里总想着给观里出点力气,于是每日都跟两个道长一起去园里摘菜,又主动包揽了往厨房送菜洗菜的活,让摘菜的道长们都休息去了。
此刻她见妊婋等人在这里洗碗,便走到旁边拿了一个大木盆过来,又在井边挑了一桶水倒进去,洗着菜跟她们闲叙起来。
胖龙听说她们是从幽州城里跑出来的,好奇地问她们城里是什么样的,原来她长在平州南边一个小村子里,从来没有进过城,总听人说城里繁华,却一直没有机会见见。
“城里不咋样。”见胖龙一脸憧憬地说城里谋生机会一定多,厉媗撇撇嘴,想起了自己夭折的行医事业,“女人正经谋生难!恐怕还不如乡下。”
“乡下?你这是说天真话,乡下女人活着更难!”胖龙愤愤地往旁边空木盆里摔了一根洗好的茄子,开始跟她们说起自己加入雄鸡军之前的事来。
她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个弟弟,与娘耶四口在村里守着薄田看天吃饭。
因她打小生得胖,到了要说亲的年纪,村里都说没人家养得起这样能吃的胖媳妇,是以无人前来提亲。
又因她在家中干活麻利,种地是一把好手,娘耶两个便合计让她多在家留两年帮衬。
直到今年该她弟弟成亲,才托人将她以十吊钱彩礼,卖去邻村老财主家做小。
她是不明就里被哄骗上轿的,路上知道了原委后勃然大怒,跳出花轿,打了那些来接亲的人,一路往北逃去,正遇着雄鸡军过境,在招募人手做大锅饭。
她听说有月钱,又听说这军队是往幽州开的,便想跟着去大城镇见见世面。
后来她又提起自己的名字,当初随军就碰到过难题,因她和许多平常的乡下女孩一样,并没有个正经名字,家里人只叫她“大妞”,胖龙这个绰号还是女子营里的人给她起的。
这两日她听说那些少年都给自己起了新名字,心头痒痒的,于是问:“起名字,有啥讲究?”
旁边一个少年指着厉媗说道:“我们这位学究说了,姓随姥姥或者随娘,名就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胖龙有些不乐意:“俺不知道姥姥姓啥,俺也不想随娘,她眼里只有俺弟,再就是俺耶,根本没有俺,做什么随她。”
厉媗说道:“那就自己另起一个,谁也不随,只从你这里起头。”
正好妊婋这天身上带着一本认字书,是千光照见她们在小敞厅里每日跟着拓片学认字送来的,她擦擦手,从腰里把书抽出来,翻开给胖龙看:“来,这两页都能做姓,你挑个喜欢的。”
胖龙从前不时路过村里学堂驻足偷看,简单的字也认得几个,她看了一圈,指着一个“杜”字:“这个字俺看好,又是土又是木的,多接地气!这字儿念啥?”
妊婋念给她听了,她点点头,又去翻后面能做名的字,看到一个“婼”字:“这个俺瞧着挺顺眼,这字儿咋念?”
妊婋还没认到这里,于是看向厉媗,听她说道:“这个字念做‘若’……”
“弱?”胖龙直摇头,“不好不好,女人可不能弱!”
厉媗低头一笑:“此‘婼’非彼‘弱’,这个字还有一个读音同‘辍’,意为‘不顺从’。”
“不顺从?那不就是俺吗!”胖龙一听又开心起来,把这两个字在嘴里来回咂摸,喜滋滋的,“好好,俺也有正经名字了,就叫做‘杜婼’!”
大家正在这里拍手为这个新名字喝彩,千光照从外面迤迤然走进院中。
见众人都在这里说话,千光照笑吟吟地跟大家打了个招呼,随后对妊婋说道:“豹当家得知你们在这里,派了人来送口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