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缩的五指骤然握拢,好像打结了万千丝线,瘫在地面上的人偶冷不丁弹射起来。倩姑娘弯下盈盈的腰肢,面对面检查人偶,冷不丁地向左侧扭头,那人正襟危坐,长着和人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她有心仔细描摹,奈何不敢造次,见他眼睛严严实实地闭着,遂肆无忌惮打量人。看够了本,白雪似的脸颊带了红润,倩姑娘撇过头,平复丢人的心跳,手指抽动,人偶坐正身子。
她才轻声细语地叫魂:“大巫师?”
在无声的几秒里,她慢半拍地记起先前纯洁的意图:哦,她得测试自己掌握木偶术的熟练程度。
紧张感姗姗来迟,倩姑娘屏息凝神。
木偶轻薄的睫毛小幅度地颤动,接着他掀开眼皮,凉风似的目光倏地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上,随即慢吞吞地活动身体。
倩姑娘视之关节灵活、行动无碍,刚刚放下一截心,他张口就是不无依据地贬低:“姑娘的木偶术差了些。”
倩姑娘大怒:“瞎说什么?你有没有眼力……”
木偶撑坐起身,旋即跌落,躺板板没了声息。
倩姑娘还在兀自生闷气,浑然不知。
那人仿佛大梦初醒,第一时间叫她:“阿倩。”
倩姑娘余怒未消:“叫什么叫,不是嫌我的木偶术差……”
大巫师倒到小桌上,撞翻了茶盏,“当啷”滚向床底,却反科学地转回桌底。
倩姑娘:“诶,我的祖宗。”
“大巫师,您的情魂过于特殊,难以引渡到木偶身。”倩姑娘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责任不在我”,她欲辩解挽救自己的形象,最后对着他古井似的冷脸消了音。
大巫师嘴唇的开开合合,正好弥补了天生下弯的弧度:“我知道,阿倩,我的情魂有禁制。”
“……禁制?”倩姑娘心里同时气短:那您还让我试试?
“也许有成功的几率,不过微小如浮尘。”大巫师定如松,欣赏着倩姑娘的杰作——那尊惟妙惟肖的人偶,倩姑娘巧妙绝伦的手艺给了它逼真的底气,与气定神闲的本尊面对面对峙,古怪极了。
半晌,大巫师躲开污染源,顺手取了一粒在斜漏阳光中起舞的尘埃,解释道。
倩姑娘收拢玉指,擦响一个响指,仿佛千万缕丝线缠住木偶,将它提飞。
“祖……我让您失望了。”
她、不、服。
大巫师呆呆地拎起茶杯,好像在梦游。他人为控制眨了眨眼,空气中的水分子凝结,在茶盏里翻滚成浪,最后荡出茶盏,顺着杯壁滴水,又消失,茶盏重新灌满了水,清澈如洗。
倩姑娘下意识接过来加热,如往常一般去掏茶叶,摸了个空——茶包空空如也。
倩姑娘:“大巫师,您稍等,我该出去采买了。”
倩姑娘下山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大巫师——的人偶,以至于她跟老巫师问好,笑容不散:“老巫师,身体可还安康?”
半山腰的风光无限,枝叶扶疏间,白发苍苍的老者报以微笑:“倩姑娘,好久不见,三十余年了,我还真怀念你叫的老头子。说吧,又缺什么了?”
“茶叶喝完了。”
老巫师慢吞吞地动身:“我就知道,你们俩啊……”
老人唠叨,一大紧箍咒。
倩姑娘心理上对他家人般亲近,事实上隔了一个世纪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观念,思索开溜的道路:“是是,您料事如神。”
“料事如神,哈哈,不过是人力可为的雕虫小技罢了,没有大巫师厉害。”
倩姑娘花似的笑容一僵。
“大巫师呢?那小子怎么不和你一起出来透透气,闷在那世外桃源,钻研自己的后事,小心发臭喽。说了预言家不可以预言自己的未来……”
老巫师包好茶叶提给倩姑娘。她的脸色白了一个度,垂头遮掩神情,悄没声息地拿了东西就告辞。除了木偶师的手奇怪地几次穿不准提绳,连老巫师都揪不出不对。
第二天,老巫师如愿但意料之外地见到了大巫师,大惊:“今天什么邪风把你吹下来了?”
大巫师拎起茶盏刮了刮杯壁。
提一件丢脸的事实,老巫师人如其名,寿命长者也,可惜出生晚,严格来说,大巫师年龄辈分大他一轮。
对此,大巫师宽慰道:“放宽心,我肯定死你前面。”老巫师表示这是死亡预告,更心酸了。
归根结底,大巫师是老巫师漫长岁月独一无二(无他,唯二人年岁相近)的挚友。
再见故人,老巫师难得高兴,喊里头的人上一壶新茶,观之面色无恙,才安心问道:“有事速禀。”
大巫师轻描淡写道:“阿倩要走,你帮忙打点一下。”
老巫师一口老茶喷了出来,不及大巫师纷纷垂直落下,好像被一堵墙挡住了,清风只动摇了他眼前的碎发,淌得满桌子都是。
老巫师大惊:“倩姑娘跟了你多少年了,怎么突然要走?”
大巫师敲了敲桌子,瞬间洁净。他的意思是桌上的茶要么你一个人喝完,要么倒掉,随性地“嗯”了权当回应。
老巫师懂他的意思,不过顾不上了:“她什么时候跟你提的?”
“昨天。”
“大巫师,这我就要说说你了,你是不是哪里惹倩姑娘生气了?”
大巫师看上去有点无奈,罕见地困惑。
“谅你也不知道。”老巫师自然而然地为他斟上新茶,“倩姑娘一点解释也没有?”
“没有。”大巫师熟练地在杯壁上磨了磨指腹。
“大巫师,您的周遭皆是定数,我想要离开。”
“好吧,昨天我见到她还好好的,不至于是我这么个糟老头子开的凡间小店吸引她入世吧。”
大巫师就着茶水听了。
“不自量力的臭小子,你还在破解自己的未来吗?”
“没有。”大巫师依旧心平气和,“我几年前便封印了预言家能力,不过身份还在我这里。”
老巫师一边磨砂着长长的胡须,突然眼皮齐跳,灵光一闪:“我说,你不会对什么重要的事情撒了谎,被倩姑娘发现了,非走不可吧?”
“没有。”大巫师想也不想道。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大巫师,老巫师说您是预言家?”
“嗯,我是大巫师兼预言家身份。”
倩姑娘攥紧的手指骨节泛着冷白。
老巫师不明所以,自我宽慰道:“孩子年纪大了,的确该出去浪浪。”
大巫师品茶,不置可否。
“犹记刚捡回来,还没有我的腿高,”老巫师坐着抬手比划,“奄奄一息地躺在你床上,像一只幼猫。”
大巫师凭借着茶水的回甘,同他回忆过去。
“缘分啊,倩姑娘的木偶术天赋极高,勉强算半个同行。木偶师的寿命相对少了百年,小心出去一辈子无缘再见了。这些年一直是你在照料她,这样,明天我替你问问她。”
大巫师当他是个人行为,随他去了。
第三天。倩姑娘光速收拾好行囊已经是跟老巫师告别了。
老巫师头大:“倩姑娘,为什么呢?”
倩姑娘神情坚决:“我不适合待在他身边。”
老巫师气急,一时半会儿没准备好劝导的言辞:“荒谬,大巫师这么多年身边好不容易有你一个活人,你说走就走。”
倩姑娘还是走了。
其实那一天不是老巫师第一次意识到倩姑娘骨子里的倔强——强是坚强的强,毕竟她可是在天生灵魂残缺的恶况存活下来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