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上朝,皇阿玛使梁九功宣读奉皇太后诣盛京谒陵,太子监国的圣旨,又点随驾皇子:“皇长子直郡王胤禔、皇三子诚郡王胤祉、皇五子多罗贝勒胤祺……”
耳听皇阿玛再次略过了我,我心情沮丧。
今年皇阿玛两次出巡:正月五台山、四月漕河,都没带我,现去盛京谒陵又是如此。皇阿玛这样无视我,我要如何自处?
“皇七子多罗贝勒胤祐、皇九子胤禟!”
也不带胤禩?
若说出行不带我是因为不喜,那不带胤禩,我沉吟:皇阿玛带胤祺、胤祐,是因为他们跟大哥一样都领着护驾禁卫吗?
“皇十子胤?、皇十三子胤祥!”
一样略过不喜征战的胤裪,点了骁勇好武的胤?、胤祥。我愈加确认:除胤禟外,皇阿玛这回带的全是能砍杀善骑射的兄弟。
而胤禟,多半是他母妃宜妃说项。宜妃娘家郭络罗氏的祖祠就在盛京。俗话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皇阿玛宠爱宜妃,每回去盛京,都带着宜妃。
如此,我方觉气平了一点。
武将都是天生神力,而我天生一个畏热易受暑的体质——大夏天的,只书房干坐着都能受暑,何能再骑马射箭?
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似我这一歇三个月的些微武艺,怎么跟我兄弟们比?
年初打噶尔丹,皇阿玛干脆地指派我防守大营,连辕门都没叫我出——不能说皇阿玛不喜我,只这一份喜欢比不上我其他兄弟而已。
下朝后回到书房。桌前坐定,抬头看到多宝架上的梅瓶,想到人后饮泣,人前一丝不露的绮罗,长叹一口气:明面上我是皇子,真实处境其实跟绮罗是一样的,都是不入父母眼的庶子女……
八月十三皇阿玛奉皇太后出行,京里没有早朝,一年一度刑部最大的差使——秋决案卷已提交上书房。
我手头无事,想着秋决案卷中那些匪夷所思,话本都不敢写的诡异案情,我使戴铎搬了刑部积年未决的案宗来看……
相思这件事,诗词戏曲唱诵的虽多,但于我天家却是大忌。
众所周知,我大清太宗皇帝皇太极为敏惠恭和元妃薨,悲恸昏迷,撒手人寰。
世祖顺治皇帝为孝献皇后薨,看破红尘,英年早逝。
皇阿玛继位后为免重蹈父、祖覆辙,对后宫一直都是雨露均沾,无甚偏颇。
我已不招皇阿玛喜欢,不能再触碰皇阿玛这个逆鳞。
我得给自己找些有意思的事做,分分心,以免镇日想着绮罗,闹出病来。
……
傍晚来上房,琴雅跟我商议:“爷,皇阿玛奉皇太后出巡,额娘留宫,又是大节下,奴才倒是依旧明日进宫去给额娘请安说话,消消时!”
“难得你这番孝心,”我感叹:“府里厨子新做的月饼,你带些给额娘尝尝。”
琴雅为嫡福晋实无可挑剔,由此我必得端好一家之主的架子,不叫她看低。由此我俩个说话永远都是客套有余,亲昵不足。
不能说没有遗憾。但人生在世,谁能无憾?似我们所处的南阎浮提洲原就是一个充斥着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五盛阴八苦的世界。
站起身我告诉:“琴雅,明儿进宫,你早些歇,爷瞧瞧弘昐去。”
玉婷院子回廊下摆了好几竹匾桂花,我不免诧异:“腌这许多桂花糖?”
玉婷祖籍苏州,家常吃汤圆、年糕、米糖,都喜加点桂花糖。
“爷明鉴,”玉婷笑道:“奴婢做桂花糖确是用不了这许多的桂花。奴婢想着爷好酒,却没尝过奴婢家乡的桂花冬酿酒,寻思着酿两坛子请爷品鉴,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桂花冬酿酒?”
头回听说,我来了兴趣。
“爷,”玉婷挽着我的胳膊款款讲道:“奴婢家乡风俗:冬至日,一家团圆,要饮桂花和糯米酿的酒,所以叫桂花冬酿酒。”
“这酒原当冬至前酿,只奴婢第一回做,所以现备些食材来练手。”
玉婷有心,我自然不忍拂其好意,当夜我留了下来。
别说我无可能娶绮罗,即便娶了,也无可能椒房独宠——至多,我似皇阿玛宠宜妃那样,一月留五六宿。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一早进宫给太子、太子妃贺节。
请安叫起后,太子笑道:“今儿中秋,皇阿玛不在京,乾清宫家宴取消。倒是孤这毓庆宫摆两桌,咱们兄弟聚聚。”
太子赐宴,我必是得领。我赶紧谢恩:“臣弟谢太子恩典。”
现在京的皇子除了我之外,就只有胤禩、胤裪和胤祯三个。所以这酒席真就只摆了两桌:太子、太子妃、我、琴雅、胤禩、绮霞、胤裪、胤祯一桌;玉婷同太子的侧福晋、庶福晋坐了一桌。
胤禩绮霞依旧是匹夫匹妇,我却以为琴雅提议得对,得尽快纳一个庶福晋,才是我贝勒府该有的场面。
提到纳人,我不免再次想起绮罗。想她嫁给胤禟,以她的镶黄旗秀女出身,多半会是胤禟的侧福晋吧?
皇阿玛重礼法,庶女指皇子嫡福晋,还是元嫡福晋,绝无可能。再绮罗的脾性,也不似当家主妇的料。胤禟至今未娶,待后年大选,绮罗嫁胤禟就是第一侧福晋——第一,我忽然想到,去岁胤禟对宜妃相中的一应秀女横挑鼻子竖挑眼,该不会就是为给绮罗留位置吧?
第一侧福晋,这是绮罗这个庶女选秀指婚给皇子时能得的最高位份。
细想也是,似我不过一面就相中绮罗,胤禟作为表哥,打小跟绮罗熟识,但凡不瞎,何能看不出绮罗的好?
胤禟若真如此有心,绮罗归他,我长叹一口气:倒也罢了!
领宴出来,已是午后。内宫有东西两路,整十二座宫殿。母妃的永和宫和惠妃娘娘的延禧宫都在东路。我和胤禩、胤裪、胤祯带同琴雅、玉婷、绮霞结伴而行,直走到宫门方才分开。
后宫许多嫔妃,即便位居四妃,母妃一个月也只能见皇阿玛一两遭。母妃早习惯了宫里的生活。今儿这样的日子,母妃跟往常一样掐着佛珠合目枯坐,直等听说我们来了才似受了香火的菩萨一般睁开眼睛,和煦笑道:“都起来吧!”
闻声胤祯立跟猴儿似的蹿到母后身边,拉着母妃的手问:“额娘,您午膳用过了吧?”
“用了,用了!”母妃笑道:“早晌额娘接了你使摸鱼儿送来的信,知道太子留席,就自己用了。”
“额娘,那您上月泡的的葡萄酒还有吗?”
“有,有!”母妃连声答应,又叫宫女:“宁芳,将本宫酿的葡萄酒拿四坛子来。”
宁芳拿来酒,母妃唤我道:“胤禛,本宫酿的这葡萄酒虽不及法国传教士进来的洋酒,倒是也还行。似胤祯就很喜欢。今儿你也带两坛家去。”
我放下茶杯,谢恩:“儿臣谢母妃赏!”
站起身,额娘又道:“胤禛你已开府,今儿中秋门下都要来磕头。你和琴雅这就回吧!”
才刚进门,就打发我走,我明白:额娘要跟胤祯说体己话,嫌我在场碍事。
“嗻!”我同琴雅、玉婷告辞,高无庸上前接过宁芳递上的酒坛。
“额娘,”身后传来胤祯的撒娇声:“您卤的鸭信还有吗?这喝酒没有下酒菜哪成?”
“有,有,宁芳……”
胤禛,我告诉自己:别回头。回头也不会改变什么,只会更加难堪。
回到书房,看到高无庸犹捧在手里的酒坛,我不觉苦笑:额娘眼里,我这个儿子就只当这两坛酒的情?
“这酒先收了,”我吩咐高无庸:“等哪天你十四爷来,再拿出来。”
既然胤祯喜欢,我这两坛就也留给他好了。
“嗻!”高无庸将酒递给秦锁儿,自上前来伺候我更衣。
炕上坐下,抬头看到架子上的梅瓶,想起绮罗,我不免感叹:绮罗打小得经历了多少冷眼,才养成如今的坦然不争,自甘人后?甚至于对胤禟的主动搭讪都唯恐避之不及……
傍晚进上房吃团圆房,格格懋华领了纯慧来给我和琴雅磕头。
纯慧是我的长女,今年已四岁。胖嘟嘟的脸蛋,乌溜溜的眼睛,高翘的鼻尖,很是可爱。
我恍若未见的端起茶杯,低头喝茶。
纯慧是懋华私停避子汤,没我的主怀上的。
按照道理,在发现懋华私怀身孕的第一时间,我就当一碗红花,永绝后患。但我下不了这个手,到底叫懋华生了下来。
我不想助涨后院妇人的野心,重蹈覆辙,就不能再对懋华纯慧加以辞色——横竖纯慧是我的长女,将来一个郡君少不了,府邸奴才不敢轻慢。
“朱红,”琴雅吩咐丫头:“扶大格格起来。”
琴雅看纯慧的眼神跟郭络罗太太看绮罗一般从不带笑,且扶都不愿扶纯慧一把。我明了琴雅打心眼里不喜欢纯慧。
“大格格,起来!”
玉婷眉开眼笑地扶起纯慧,我暗自点头:玉婷虽说小性,却是知道没必要针对纯慧。玉婷对懋华也还行,将来纯慧大了,进宫请安领宴有玉婷关照,倒也罢了。
“宋妹妹,”琴雅转对懋华:“现已是中秋,早晚风急。大格格还小,受不得风,你这就叫奶娘领回去吧!”
纯慧一个女孩儿,我对琴雅的做派很不以为然:在家能待几年?
自古“父严母慈”,我作为阿玛不好表露的亲情,琴雅作为嫡母正该补上才是。大过节的,许纯慧在上房多呆一会子能如何?何苦急吼吼地赶她走?
再纯慧都走了,更小的弘昐是不是也得走?
……
看奶娘抱走纯慧、弘昐后,琴雅对我笑道:“爷,今儿过节,且叫宋妹妹、安妹妹都坐了,吃顿团圆饭吧!”
我点头:“嗯!”
心里却很不高兴:敢情琴雅心里,纯慧、弘昐不是一家子,不用团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