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席,戏台上已换演了《穆桂英大战杨宗保》,太子在听三哥说话,五弟汉话不精,七弟拿蒙古语给他解说唱词。大哥、老八在揆叙、揆方一桌敬酒。老九在绮仁、绮义一桌同绮礼说话,老十、绮云依旧头挨头地说体己话,玉容、翠容等人则在围看老十三、老十四划拳喝酒。
绮罗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的座上看戏,脸上哭花了的脂粉都洗净重抹过了,再没落一丝痕迹。
我益觉惆怅:类似今儿这样的事,早发生过许多回了吧!胤禟对绮罗窥觑已久,绮罗却似全然无意,连话也不与胤禟一句。
显然,绮罗不喜欢胤禟。
可惜,即是如此,我也不能介入——自古“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我不能为一个妇人跟兄弟隔阂。
有太子在,所有人都得陪着。当下这折戏演完,太子起身告辞,所有人跪送。
兄弟间胤祉跟太子最为亲近。太子、太子妃一走,胤祉紧跟着告辞,看一眼尤在看戏的绮罗,我也告辞。
“门锁帘垂月影斜,翠华咫尺隔天涯”。绮罗再好,中间插了一个胤禟,于我便是咫尺天涯,亲近不得。
二门外下车,看到玉婷,我告诉琴雅:“回去歇着吧,爷瞧瞧弘昐去。”
弘昐是我的长子,才刚两岁。半日未见,实有些想念。
琴雅冲我福了福,转身对玉婷、懋华、海棠笑道:“出门大半日,妹妹们也都累了,这就散了吧!”
玉婷过来挽住我胳膊:“爷!”
我觉得玉婷有些不晓事,扫她一眼,玉婷讪讪地松了手……
刚进玉婷院子,奶娘就抱着弘昐迎了出来。
我摸摸弘昐的小脸,弘昐咧嘴冲我笑,露出上下四颗门牙。我不自觉地跟着笑了一笑。
绮罗很好,但世间的美好,我告诉自己:不止一个绮罗,我还有弘昐。
“爷,”玉婷端来一盏汤:“您今儿喝了不少的酒。这是出门前奴婢让人熬的醒酒汤,您用两口。”
玉婷出身汉军旗,苏州人氏,柳眉细腰,温言软语,整一副袅袅娜娜的水乡形容。入府以来,颇得我宠爱。现我瞧玉婷,却是发不够黑,肤不算白,胸腰更是不够风情。
放下汤碗,我站起身:“玉婷,歇着吧!”
我知道我不该拿玉婷跟绮罗比较,但我气不平!
外人眼里,我左拥右抱,妻贤妾美。实际每一个都不是我自己的意愿,都是皇阿玛、母妃指给我的——不能说不好,但也不是最好。
最好的,皇阿玛不是自己留宫,就是指给太子,太子不要的,还有大哥、三哥、五弟、八弟,将来还会有九弟、十三弟、十四弟、十五弟等许多弟弟。
我比我兄弟差着一个疼爱我,愿意为我在皇阿玛跟前圆场转圜的额娘——母妃偏疼十四弟,有好人好事,都只想着十四弟,根本想不到我。
似今春封爵这么大的事,母妃都一声不吭,不肯出面替我周旋。我私心揣摩,母妃这么做,无非是担心我爵位高了,皇阿玛为内宫平衡,将来压低十四弟的爵位而已。
或许皇阿玛也是这么想的,为十四弟留足余地——得母妃助力的十四弟,可比我得皇阿玛宠爱多了
……
回书房得经过正房,想想我步了进去。
“爷!”
看我进屋,琴雅放下烟台跟我行礼。
琴雅是从龙入关的功勋后裔,正宗满人,形容也是我满人传统的长圆脸,高鼻梁,壮硕身材,会骑马,善骑射——能御无鞍的野马,挽五个力的战弓。去岁围场行猎,琴雅射杀百余头鹿,在福晋中位列第一,无人能及。
琴雅很好,但作我的福晋,未免让我忧心夫纲不振。毕竟我才使四个半力的弓。
我不知道皇阿玛怎么想的,白放着能使十个力弓的三哥、五弟、七弟不指,独将琴雅指给了我。
难不成是为鞭策我练好武功?
我真的是很没脾气。
这气力是练习就能有的吗?若是练就能有,那我八旗,岂不人人全是巴图鲁了?
天资天份比后天努力更重要,这就是命!
“起来!”
双手扶起琴雅,鼻尖嗅到她身上的烟草味。
习俗里,女孩为长辈装烟、点烟是跟早晚问省一般的孝顺功课,是为“点烟礼”。
为确认烟点着了,点烟后都要吸上几口,再递给长辈,如此一来二去地就上了瘾,成了我满州大姑娘叼烟袋的风俗——即便出门嫁人,女孩嫁妆里也都有一套烟具。
我不讨厌烟草味,甚至于还有些喜欢,但我讨厌烟草烧吸后房屋家具、人身衣裳上沾染的烟臭。
再说吸烟对身体也不好,太医三番五次地说了,吸烟会引发咳嗽,为此皇阿玛不仅自己戒了烟,还谕旨禁烟。
似我一向就只吸鼻烟。干干净净装在漂亮的鼻烟壶里,需要时拿出来嗅嗅,就能醒脑提神。
俗话说“事不过三”。自去岁三月大婚以来,我至今已送了琴雅三个花色各异的鼻烟壶,可惜琴雅完全体悟不到我的意思,至今放不下她的烟袋烟台。
“爷,”琴雅接过丫头理书送上来的茶转捧给我:“您开衙建府已三个月。似五弟、七弟开府后都纳了庶福晋,听小三嫂说三哥开年收房的王庶福晋,再有一个月也要生了。爷您看咱们府里或者门下可有要抬举的?”
无视房里几个丫头眼里的热切,我揭开盖碗,低头喝茶。
即便早前有什么想法,现在也没有了。
似一见钟情这个词,今日之前我为话本所误,只当是男才女貌,吟诗作对,互表心迹,万想不到,竟然是西门庆路见潘金莲——见色起意。
更不堪的是绮罗甚至于都不知道我的心意,自始自终没与我一句话,一个眼神。
全是我一厢情愿。
心有所好,我实没兴致纳什么庶福晋。但各府往来,确是得有人出面招呼。琴雅的提议合情合理,我没不赞成的理由。
“再几日就是八月节,”我放下茶碗:“门下都会来请安,你瞧着谁合适,抬一个庶福晋。”
八旗包衣,上三旗的包衣隶属内务府,女孩儿每年秋参加内务府选秀,入宫为宫女,伺候皇阿玛和后宫主位。
下五旗的包衣则是各宗室王公的家奴。婚事由旗主、福晋作主。
庶福晋是“三妻四妾”中的四妾,虽不似侧福晋受礼部册封,也是宗人府入了谱的正经妾室,一个王公也只能有四个庶福晋,是下五旗包衣女孩改换门庭能得的最高妾位。
……
回到书房,不及更衣,我吩咐高无庸:“备洗澡水!”
洗澡换一身衣裳,我倚在炕椅上,看镜子里高无庸捏着牙梳替我梳头。想起一事,我叫管家:“高福,府里库房都有些什么梳子,搬过来,给爷瞧瞧!”
“嗻!”
高福答应一声,搬来四个匣子。打开,一套描金夔龙凤象牙梳、一套雕牡丹花黄杨木梳、一套彩绘喜鹊登梅的黄杨木梳、一套牛角梳,都是内务府监造。
从喜鹊登梅那套梳子里拣出跟绮罗使的一样的半月型梳,我递给高无庸:“以后都用这个梳子。”
汉人素有黄杨木梳养发的说法,今儿我看绮罗头发比人都好,想来有些影子。
“嗻!”
高无庸神色不动地答应一声,放下我早前使的描金象牙梳,改用黄杨木梳。
梳子是换成一样了,但镜子里的手——高无庸一个手能劈砖的暗卫太监,可没有绮罗那双纤纤兰花手。
扫一眼书房伺候的明茶、天酒两个丫头,入目两人三寸长的鉴花护甲,我放弃了换人的想法。
我就搞不明白了,妇人为什么要戴护甲?这玩意戴手上跟海东青的爪子似的,又尖又利,哪里好看?且手指都不能弯曲握拳,吃饭拿筷子都不方便。
难怪我今儿瞧绮罗的手比所有人都好看,我恍然:原来是她没戴护甲的缘故。
高无庸的手型差了点,指甲也短了点,看在还算是干净的份上,凑活使吧!
偶然一瞥,瞥到书案对面多宝架上的宋汝窑月白釉梅瓶,瞬间想到绮罗侧坐梳辫时丰耸的胸线、细削的腰身——刹那成永劫,好端端地梅瓶至此于我眼里再不是一个瓶子,而是成了一个人,一个不可说美人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