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戚风眯起眼,问道:“武昌侯之意,您可有解?”
司天监只是叹道:“武昌近贵,自有远虑。”
戚风神色讥诮,翘起二郎腿。
她十分了解自家主子,武昌侯只不过是观齐姜吞淮孝之地,艳羡非常,蠢蠢欲动罢了。
不知武昌哪里得了这位大人的青眼。
这司天监生性古怪,背后不靠任何一位诸侯,势力却遍布朝前幕后。
戚风将头转向司天监,道:“请您赐教。”
“北部齐姜已攻淮孝,天下割据之势在所难免。”
戚风陷入沉思。她自然知道天下乱势已现,只是先皇余威尚在,各诸侯方建私军,又怎敢大张旗鼓向邻地出兵?
虽说小皇帝无力管诸侯之事,但礼法齐天,且一众诸侯仍静观未动,到底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得求个礼义周全。
于是她疑问:“淮孝之灭乃是先皇遗命,哪怕齐姜以私军出征,亦师出有名。武昌欲攻康庄,又以何名?”
司天监目视前方,平淡地说道:“其一,西部有暴民起兵,武昌已失城池数十,为求自保,可初立私军。”
戚风皱起眉头。
近年各地皆有起义之火,声名鹊起者有西部梁军,传闻为首有一莽妇力大无穷,武艺精湛,四处征伐无往不利,短短几年已占据齐姜、武昌共十几城池,势头凶猛。
但于各方诸侯眼中,到底是草寇起兵,乌合之众罢了。
诸侯们忙着盯住彼此动作,暗中组建私兵,懒于镇压。
武昌失城六七,虽能上报数十,可将私军摆在明面上也不过是第一步。
戚风等着司天监再次开口。
“其二,康庄远京,却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人尽诛之。”
戚风取过桌上的茶,思忖片刻:“无凭无据,如何令人信服?”
司天监扫了她一眼:“内臣奸佞,里外勾结。”
戚风的动作停了一瞬,面色阴沉下来。
司天监的手未免太长了些。
上至一品大员,下至九品小官,她的钉子密布文武百官之中。她的触角外探各诸侯属地,内隐天子宫中,连天子身旁最为亲信的素焚也处于其监控之下。
武昌侯欲攻康庄,无论结果何如,或许等此遭结束,小皇帝也不知天子域外竟有变故。
这帝王做得真是可笑又可怜。
可司天监究竟为谁做事。
戚风用余光盯着她出神。
司天监转过头,仿佛参透了她心底的想法一般,直勾勾地看着她:“我行天命,奉神令。”
那目光摄人心魄,像是要吞了她的灵魂。
她历经风霜的脸上又忽然绽开一个笑容,音色愉悦,喃喃道:“淮孝之灭,是不是先皇遗命呢?”
她竟爽朗地笑起来,笑声低沉而嘶哑。
戚风脑中飞快划过一个念头。
认为自己得天道行天命之人,不是天子,便是疯子。
她飞速移开视线,起身:“领教了,多谢大人。待我复命,武昌侯必将重金相谢。”
司天监轻哼一声,开口:“我有一旧人约莫在康庄侯手下,若是武昌此番得了此人,切记向我禀报。”
戚风试探抬目:“此人是……?”
“武昌自然晓得。”
戚风应了,转身退去。
“对了,”背后传来司天监的声音:“你不久后要前去武康边境。带上姬渡。”
姬渡?
戚风一停。
司天监轻笑:“这是代价。”
“是。”
这算什么代价?
她依旧不甚明白,但后背传来的压迫感和寒凉,让戚风歇了探究的心思,快步走出屋室。
……
辰时左右,泛着浓郁橙色的红日将升,西乔镇上一片寂静,唯有三三两两的商户拾掇着门面。
正值战后,这番冷清的景象合情合理。
百姓丧命无几,屋室、店铺完好,邻村的农人秋收妥帖,已是万幸。
她们不关心城外的守军换了谁,或者那军旗自康庄变为大梁。
一片寂静中,青石板上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便十分清晰。
通体漆黑的战马稳稳停在苏氏粮行外,马上的女子一身劲装。
苏平涉已是二九之年,相较四年前,她身量挺拔修长,神情褪去了少女的稚气,目光带上了几分锐气和冷漠。在她身上,苏镇和越岭的影子似已消磨得干干净净,唯有那把奇形怪状的刀长随腰间。
她利落下马,卷起一阵微风,风中隐含着硝烟的味道。
早闻马蹄声时,门口掌柜的已汗流浃背,催着身边的伙计进去传信。
见果是苏平涉,掌柜赶忙笑脸相迎,不等苏平涉开口便先言:“将军,您来啦?”
苏平涉扫了她一眼:“莫打机锋,今日我一定要见到你们东家。”
“诶——您是勤快!这还不到辰时,我们东家要赶来得有些时候,您要不先里面请?咱给您沏壶茶,慢慢等……”
苏平涉钉在门口,一步不动。
倒不是她执意刁难掌柜,只是这光景已重复了几日。
无论她何时来访,这粮行背后的粮商总是与她打太极。
这粮商于此处开了总行,又佣康庄、武昌境内店面数百,与诸侯浅交,却从未投入任何一方,态度暧昧。
看得出来,如今她是故技重施,既不愿得罪小镇新主,也不愿掺和军阀割据之事。
苏平涉暗暗叹气。
那日她们一路追出县令府,搜查城内每个角落,皆不见人。于是只得追出城去,茫茫荒原之中,她们找到途中野居的猎人询问,又追几日,那狗官却依旧不见踪迹。
迷惘之际,瘦羊提到,县令狡黠,身上八成带着财务。
沧合推到,那猎人可能收了县令的金银,说了谎。
众人方才醒悟,匆匆返回原处,却发现猎户家早已人去楼空。
无法,她们只从县令府中下人只言片语得知,县令有个显贵亲戚在邻地诸侯手下做事,齐姜邻武昌、康庄,于是众人摸索至齐武边境。
这一路上,苏平涉等人原只是为了报仇。
但于百姓、于官兵眼中,苏镇是她们占据的第一座城池。
官是哪位?王是哪位?
那日她向越岭众人喊出这声诘问,再也没有忘记。
三公九卿皆是人封,诸侯王室哪有天定。
顺理成章地,梁军声名突起,她们也不再是匪盗,而是与各境奋起的农民、工匠、山贼等平民百姓共享起义军的名号。
沧合便成了名义上的梁王,坐镇后方,而苏平涉仰仗一身武力,冲锋陷阵。
五年以来,她们渐成气候,只是梁军扩张飞快,然后方固定粮仓尚未健全,军中粮草供应问题凸显。
不仅如此,此处是苏氏粮行的大本营,掌握着邻近几个镇子的粮食命脉。
若是能与东家达成交易,说不定能不费一兵一卒,招降其他几镇。
正当掌柜的满头大汗时,门里却出来了个伙计。
伙计向掌柜递了个眼神,掌柜大松一口气,揩了揩汗,向苏平涉微笑道:“将军,我们东家在里面候着了,快请,快请。”
穿过店铺后的小门,便是一个别院。
在回廊中走过时,苏平涉百无聊赖地想着,苏氏粮行……再不济她与这粮商也有个同氏的缘分,说不定几百年前也是同一家,怎就闭门不见呢。
她默默叹了口气,心思又转。
实在不行只好另寻他法了。
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她瞥到粮商形貌的那一刻轰然粉碎。
时值深秋,那粮商披着外袍,惬意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副桃花玉棋盘,神色散漫。
苏平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步步走近,心中像是缓缓落下一块巨石。
心中突然闪现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原来不必追溯到百年前,她们十几年前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啊。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苏平涉如炬的目光,不自在地动了动。
她不经意地抬眼看向来人,神情突变,定格于愕然。
“——阿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