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边,这边……”
“来了,哎哟!”
县令像个无头苍蝇,手忙脚乱地转过身,圆圆的身体被手上提着的大布袋子绊了一下。
她骂骂咧咧地将袋子丢给家丁,那家仆身上已负着几个包袱,顿时一个踉跄。
她顺着另一个家仆的手指,看到墙角处的一处狗洞,面容扭曲了一下。
她的身份何其尊贵,怎的能沦落到钻狗洞逃生!
背着包袱的家仆实在撑不住,忍不住开口:“都什么时候了,大人!凑合凑合吧!”
县令回头看她一眼,家仆不耐和鄙夷的神情顿时映入眼帘。
她怒上心头,狠狠捏紧衣角,嘴上却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县令一咬牙,弯下身努力钻过那个小小的狗洞。
两个家仆也一个接一个的钻过来。
背着细软的家仆自己钻了过来,却无论如何也扯不过那几个大包袱。
县令当机立断:“罢了,那些东西不要便不要了,走为上策。”
语罢,她又低声说道:“你们也看到了,今日县令府被那帮土匪血洗,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号人,谁也走不掉。你二人俱是我亲信,我才带着你们。放心,我在附近几个镇上的钱庄皆有存银,此番前去投奔我那堂姐,少不了日后的荣华富贵。”
家仆连声应了,县令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残余的雕梁画栋,那里传来一声声惨叫。
那里有侍卫、家仆,也有她的夫侍儿女。
县令漠然转身,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
“阿涉,内室没找到人!”
“仓库也没有!”
瘦羊躲在苏平涉身后,若有所思道:“阿涉,从前我在街上浪荡时,曾见过县令府西北侧和南侧有几个狗洞,怕不是……”
苏平涉左右看了看,道:“不急,我们再搜搜。”
“还有”,苏平涉叫住了正要纷纷四散的众人,欲言又止:“少主……沧合那边如何?”
闯进府后,她们没费多少气力便找到了孟柒。
孟柒的尸体就在后院潦草扔着。
他的手臂、颈侧散布着细长的伤口,似是经历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胸口触目惊心地插着一把铜钗。
县令掀开床上的纱帐,露出一张纵欲过度的脸。这时,孟柒突然刺出铜钗。
他心知委曲求全或许依然有一线生机,可孟柒突然觉得无趣。
前十七年他一直苦学的天道地德,什么诗书礼义四书五经,在荒唐的世道只显得更加荒谬。
唯有暴力、权欲、算计全人命、慰人心。
不成功,便成仁。
但他从来没有选择。
不论是当初被仲武掳走,还是如今被县令掠来。
结局是意料之中的。
最后一刻,他只是幡然醒悟,后悔将沧合教得那样辨文识礼。
或许她能书谏言,善悯世人,但不择手段,惯于自私谋利定然于她更好。
孟柒闭上眼,眼前浮现出苏平涉的影子。
没机会教会她这些了。
他自私地希望有人能代沧合冲锋陷阵。
找到孟柒的正是沧合带的那支小队。
沧合目眦欲裂,骤然扑上去。
接连失去至亲的痛苦山崩地裂。
“少主牵了匹马,说要带着夫人回寨子。”
苏平涉默默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沉声道:“若是那狗官未走,我们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若是跑了,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追过去!”
“是!”
苏平涉将沧合与孟柒的事压在心底。
接连不断的死亡已让她渐渐麻木。
挽弓搭箭对准野兔时的心悸早已不复存在,她的刀染上了鲜血,上天给予的禁制被打开了。
前来报信的姐妹们纷纷四散开,苏平涉甩了甩提刀的手,转向身后:“瘦羊,刀剑无眼,你跟紧了!”
瘦羊连连点头。
她还是胆小,此番却不再和沧合一起躲在后方。
说罢,苏平涉目视前方,再次提起步子。
刀锋上的血淅淅沥沥滴在地上。
望着一片断壁残垣,想到苏镇和苏子谦,她心有戚戚,豁然开朗。
万丈浮华,雕梁画栋说倒就倒。
说到底,这与陈姨的包子铺、苏五味的食肆、苏铜的铁匠铺子又有何不同?
县令落荒而逃,此后再不是县令,只是作恶多端的孙季常。
迟早,她将会死在苏平涉、沧合、瘦羊或任何一个姐妹手中。
那时,苏平涉将亲自看着她被一刀毙命,或是奄奄一息,就像任何一个死在风雪中的苏镇镇民,就像心口被穿透的苏子谦和孟柒。她们又有何区别?
太可笑了,苏平涉想,曾经她竟以为这一切都不可撼动。
……
“上次那琴师呢?这个给朕拖下去!”姬洄玉杯一甩,含含糊糊地道:“给朕……找来!传召!”
琴声戛然而止,弱柳扶风的琴师慌不迭地伏地求饶,面色惨白,哭得梨花带雨。
姬洄口中那琴师早在十几日前魂归西天了,那时她也是醉着酒,金口便随意吐出一道索命符。
内官素焚刚踏进来便看到了这一幕。
那玉杯翻了几个跟头,恰好倒在素焚身旁。
她心底一叹,动了动手指,示意身边的侍人将琴师待下去,不露声色地道:“陛下,这琴师不若择日再召。您前些日子召司天监大人今日入宫,如今她已在门外了。”
“……司天监?”
姬洄瞬间清醒大半,她努力端正了身形,说道:“宣!”
素焚:“是。”
说完她却也不退下,在原地犹豫一瞬,开口劝道:“陛下,先皇便是崩于祭天坛之上。司天监之谶言并未……”
姬洄一边召人换一套新的茶具上来,一边道:“素焚,你可记得司天监大人那天所言为何?”
素焚一字不差地道:“五星连珠,天降明主,天子之治,海晏河清。”
姬洄意味深长地说:“天降明主……你认为是母皇吗?”
素焚心一紧,低下头:“是臣思虑不周。”
她本不愚钝,又怎会听不出小皇帝的言外之意。
素焚心凉了半截。
眼下形式之焦灼超乎了她的预料,竟已逼迫得小皇帝将希望寄托在那三两谶言之上,建起空中楼阁般的自骄。
“可陛下——”
见她心有不甘,仍想再劝,姬洄叹了口气,打断她:“素焚,您侍奉两代先皇,又挺力扶持朕,我自然明白您的苦心。只是如今时局如此,那满朝文武心怀鬼胎,三公一相阴奉阳违,我科举诏令颁布已过一月,竟成一纸空文!”
她幽幽地道:“万法难解。我怕这天子之朝,真是气数将尽。”
听到这话,素焚一下子跪伏在地,惊道:“陛下,万不可出此言!”
姬洄无力地笑了笑:“好了。您下去吧,召司天监上来。”
素焚尽力维持着姿态,退出门去。
司天监经过素焚,向她一颔首,面无表情:“有劳。”
素焚扯开一个微笑,捏紧了拳。
盯着司天监隐于门后的身影,素焚唤过身旁信得过的侍卫:“发信去问康庄侯,她找的人究竟如何了!”
素焚强压一阵阵惊惧,康庄侯离天子域甚远,起兵绝无好处,反使虎豹豺狼趁虚而入。如今扶持少年天子是她最好的出路,素焚选择赌这一把。
她十岁入宫,王朝极盛,国库黄金万两,天子域歌舞升平。
这皆是姬氏之治啊。
姬氏是正统血脉,是天命钦定,几十载过,她决不能让效忠一生的大厦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