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风衣衣角又落下,失去支撑的门啪地重重回落,震耳欲聋的响声。
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感官在执法官中不算出色,加上暴雨声的影响,听见动静再看过去时,那人已经半个身子融入了夜色——说融入不太合适,反光的塑料雨衣相当显眼,但和四周的霓虹灯光比起来,并不突兀,有点像一只混入彩色蝴蝶群的白蛾。
在踏出去之前,对方侧回头看了一眼,头压得很低,加上手和帽子的遮挡,半张脸隐没在乌黑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白皙的尖下巴。
可惜,要是捕捉到清晰的面部画面,就能直接让夏娃在公民资料库里锁定目标了。
反应快、胆大、冷静、有一定反抗精神。
他很快在心里下了几个定论。
“蜘蛛,你在听吗?”导入式耳机里传来小鬼催促的声音,见他一时之间没回话,似乎是察觉到出了异变,语气稍稍严肃了一点,“出什么事情了?”
那对节肢抖落血水后便慢慢地收回去,乖顺地屈折起来,紧贴着收入腹部,黑色防护服像是有生命力一样,自动平整地将其包裹住,看起来与常人外表无异。
男人像是没事人一样地向外走去,回答道,“没事,有个目击者。”
“目击者?”小鬼愣了下,匪夷所思,“下那么大雨还有人来这种鬼地方闲逛啊?”
男人:“对。”
“你等等啊——”那边安静了会儿,然后是一阵咒骂:“所以说老子就是讨厌下城区的活儿,天眼十个里面七个坏的三个糊的!城管局里那群吃白饭的家伙什么时候能纡尊降贵拨点资金修一修!”
男人语气平平:“拨了。”
小鬼不敢置信:“什么时候?!”
男人仔细回忆了下:“三年零两个月前。”
小鬼:“……”
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数字无语还是对这家伙会记这种事情还记得那么仔细而感到无语。
算了,吐槽不如干活。
“对方出门以后没下楼,而是左转逃走了,看方向是奔着滨海区去的,最后一个有效监控显示的位置是星云街三十六号一层半的按摩店门外,”那边语速飞快道,停顿了下,换了试探性的语气,“如果你找不到人,我通知银蛇来?”
哗啦——男人平淡地推开门踏进雨幕里:“不用。”他补充了句,“交给我。”
……
啪!
一脚重重踩进蓄积的水塘里,水花四溅,叶由在狭隘幽深的巷道里之间穿梭,风像利刃割得脸颊生疼。
这座城市的“血管”早已堵得水泄不通,街道如脉络纵横交错地遍布在裸露的地面之上,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都市建立在密集的高楼大厦之间,极度压缩人类的生存空间,成为了逃亡的阻碍——但偶尔也能阻隔追击者的视野。
叶由勾住折返的拉杆扶手,仰头避开上方写着“按摩松骨”的红色灯牌,借着惯性把自己甩下楼梯,毫无停顿地矮身冲向下一层。
反射神经出挑,身体极好,柔韧性和协调性都相当优秀,一棵运动界的好苗子,只可惜在这个外挂层出不穷的世界里,体育竞技已经落没了。
跑归跑,叶由还在抽空一心二用地思考,刚刚看见的是个什么鬼东西?
这个时代,接受机械改造的人不占少数,但那也是钢筋铁骨,那两条毛绒绒的漆黑骨刃明显不像是金属,而除了自然主义者和机械狂热爱好者以外,这世界上还有一派是返璞归真的猿人类主义者?
她一边想一边稳稳落地,粗略扫一眼街景,毫不犹豫地冲着积水较少的街道跑去。
虽然无暇扭头去看,但身后楼梯哐当震动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里,频率相当高。
叶由目光一凝——那么快就追上来了?!
……
落到一层,蜘蛛迅速环视了圈环境,锁定快速移动中的目标后,瞳孔上的球型薄片微闪,在视野里用描粗的红光自动规划出最近路线。
楼层之间的广告牌和杂物投下形状鬼魅的阴影,对方的身影也如鬼魅。
他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雨夜不适合追逐战,遍地都是一脚踩不到底的水河和冷不丁支出来的横竖牌子,多半是体力不支,跑了一段路后,前面那个穿着雨衣的身影明显慢下来了一些。
两人距离逐渐缩短,在相隔十米左右时,蜘蛛对耳机说道:“入侵对方光脑,确认个人信息,必要时使用特殊手段进行干扰。”
在这个距离就可以凭借信号锁定对方的光脑,获取公民ID,所谓特殊手段,指的是光脑芯片中的生物电功能,电量很微弱,不至于致命,只会造成一瞬间的麻痹效果,对他来说,两秒钟的时间足够他逮捕对方了。
“没问题!我这就……”一直待机的小鬼终于接到任务,立刻来劲了,突然之间一个很突兀的停顿,他的声音里有几丝茫然:“……没有?”
没有?
蜘蛛眉头皱起:“说清楚点。”
是距离太远没有定位成功,还是对方事先做了准备,光脑无法入侵。
小鬼啊了一声:“他……没有使用光脑。”
没有使用光脑?蜘蛛有一瞬间的愣神,很快反应过来,“反科技会?”
这世界上有恨不得用各种零件填满自己大脑沟壑的机械改造狂热者,自然也有主打原生态的、认为一切试图利用不属于人类本来力量的家伙都是异端的反科技派,口号是人类终将化身自己的死神,爱好是到处搞破坏——炸浮空艇、炸公共交通、炸全息投影设备,炸一切你能想象到的东西。
他只觉得这群人都有毛病。
小鬼纳闷地问:“反科技会的人来五金店做什么?”
蜘蛛答不上来,他也想知道,五金店里卖的大部分全是科技产品,反科技会的人在踏入的同时就该捏着鼻子吐彩虹大骂空气里都是铁臭味了。
刚刚那个店主莫非还有其他身份?是不是杀太快了,应该先盘问一下的?
各种阴谋诡计在脑海里像蛛网一样盘错,无果,只好先把注意力集中在追击眼前的猎物上。
万万没想到,对方只是个来买冷却液的倒霉蛋。
……
倒霉蛋觉得自己好倒霉。
五分钟了,身后那个怪物还在穷追不舍地追着她,不就是看见对方杀人的场景了吗?她又不会闲得无聊去举报,当时她可是门都没开就转身跑了,意思还不明确吗!
因为剧烈运动而升高的体温慢慢褪去,手脚渐渐变得冰冷且沉重,叶由深呼吸一口气,这样不行,和怪物比体力是自找没趣,能撑到现在她都有点意外。
得想个办法。
都市地形大差不差,无非就是,想靠墙壁和杂物摆脱追击没什么可能——对方多两条腿,肯定爬得比她快。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参差不齐的楼和街,迅速在脑海里构建着尽可能可靠的立体地图——谢天谢地,她每去一个陌生地方,都有背地图的习惯!
可惜人生地不熟,只能凭借脑海里一点印象来把点用线连接起来。
七拐八拐绕出狭隘的巷子,前路仍然漆黑一片,风里混杂着一点和雨水滴答不同的、更加急湍的水声。
……
几乎前后脚,蜘蛛紧随其后冲出去,跑出几步路,前方豁然开朗——道路比先前阴暗逼人的巷子宽了不止一倍,只是两侧并非平整的马路,而是静静悬空的斑斓夜色。
一座桥,底下川流不息。
本来这里是可以通向对岸的,此时却只余下半座断桥和孤零零的废墟,裸露出一截的弯折钢筋处摆了一个在黑暗里十分显眼的明黄色三角形牌子——危险!
河水因为连日的大雨变得愈发浑浊磅礴,扑起的浪和雨水落下溅起的细小水花混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只觉得铺天盖地都是令人窒息的湿意。
那人却头也不回地径直奔去。
蜘蛛一瞬间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他眉头拧了下,左右飞快看了眼,确认无人,深呼吸一口气。
似是若有所感,腰侧的纳米防护服悄无声息地开始变形,和黑色衣物融为一体的骨肢蠢蠢欲动地探出一小段。
他压低身体,在两条触脚下压碰到地面的一瞬间蓦然提速,如离弦之箭猛地冲上桥面。
就在同时,那个身影已然越过标志着禁止通行的黄黑警告牌,像是冲刺一般,骤然加快两步,来到被暴雨冲垮的桥梁横断处。
忽然,她双手向后舒展,整个人往前一滑,金蝉脱壳般地留下一个虚幻的彩影。
自下而上飘起来的透明雨衣沐在蓝紫色霓虹灯管之间,迎风鼓成柔软的圆弧形,廉价的物品在此时仿佛有了灵魂,流光溢彩地向上、再向上,像是海洋馆里一只自由自在地在五光十色的探照灯下漂浮游荡的夜水母。
绮丽又梦幻。
蜘蛛下意识看去,被晃了下眼。
就这一下,那道灵活瘦长的“内芯”已经三步并两步向前一跃,身影坠入急速涌动的暗流,迅速消失在难以捉摸的黑暗里。
剩下追逐者独自站在桥上,视野之内,一个鲜艳的红色叉宣告面容捕捉失败。
从头到尾,她没有回过一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