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暴雨。

闪电刺啦，水流奔涌。

老城区的下水常年堵塞，道路错综复杂，稍宽一点的那条被当成主干道，此时被淹了半条，看不见路，只能看见条飘着垃圾的漆黑河道，闪烁不定的赤青霓虹灯在深沉的雨夜里亮得刺目。

五金铺门前的地势较其他位置高出一小截，勉强在这场铺天盖地的洪水里幸免于难。

看样子今个儿是不会开张了，老板听着外头轰隆哗啦的雷雨声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随手刷着每日新闻。

“近日来，民众反应有不法分子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出售机械零件次品，这些次品不仅威胁民众健康，还涉及非法资金流动，目前涉案嫌疑人已被NBIC执法人员成功逮捕，在此温馨提醒各位居民，切勿贪小失大，保护自身利益，警惕低价诱惑……”

这世道啊，利益蒙心，老板摇摇头，正要继续往下滑。

吱呀。

门板和门框相错。

一阵在雨声里显得微不可闻的摩擦声。

咦？来生意了——他忙不迭关掉光屏，从金属柜台后支起身子，头刚抬了一点，撞进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

进来的是个穿着雨衣的年轻姑娘，该是最爱美的年纪，老板飞快把客人扫了一遍。

没任何改造。

在这个医美成本极低、连基因都可以自由操纵的时代，花枝招展的长相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科技做不到的，在百分之九十的情况下，选择完完全全保留本来样貌的不是穷得叮当响就是极端自然主义者。

该不会是个穷鬼吧，在他犯嘀咕的时候，来人已经带着一身磅礴又冰冷的水汽在柜台前站定。

对方先一步开口。

“老板，Ⅰ型冷却液还有吗？”

她年纪不大，但吐字清晰，说起话来干脆利落。

Ⅰ型，挺老的一个款了，有一定副作用，但胜在价格便宜且见效快，始终未被淘汰，老板起身应道，“我看看，姑娘你等等啊。”

黑眸扫过他身后的货架，对方点了点头。

中年人回身去翻库存时，那人拉下被水汽浸润得沉甸甸的帽子，一头和眼眸同色的黑短发垂落在肩头上一寸的位置，透明雨衣的廉价塑胶材质折射出斑斓色彩。

她看起来二十岁不到，面容白皙，双手靠在台面上，目光随意地打量着店里的环境。

如果留点心，就会发现她的目光在每一样东西上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停顿，有点像是在把东西和名字对上号一样。

店面不大，整体气氛因为雷雨天显得有些阴沉，弧形灯光打着，电子阻隔器、光脑零件、造型各异的改造器械，还有很多叶由认不出来的东西。

分门别类，放得很整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枉费她暴雨天跟着导航涉了一路及膝高的脏水特地来买。

货架高，数量也多，老板看完又打开光脑核对了下数据库，再三确认，转身和她道歉。

“不好意思啊，前两天有人采购了一批，数量挺大的，库存都没了。”

“那……这附近还有别的店吗？”叶由问，如果不是情况迫在眉睫，家附近的店又都关门了，她也没必要冒着大风大雨，在这种恶劣天气跑那么远。

在对方转回来的时候，她就把那种奇特的眼神收回来了。

老板显然也知道，犹豫了下：“如果有急用的话，”他指了个路，“出门往右第二条马路，左拐几步，上四楼，有家另一家五金店，是最近的。”

叶由神色稍松。

屋外雨砸声跟落冰雹似的，不见转小，事不宜迟，她道了声多谢，低头戴上帽子，转身快步往外走。

“哎，”老板又喊住她，叮嘱道，“若是卖你东西的人说些胡话，你别理他，买完东西走人就是。”

“胡话？”叶由停下脚步。

难道那家店的店主是个喜欢骚扰女性的家伙？

“就是一些长着好多眼睛的怪物什么的，”老板解释道，“老胡最近大概是异形的片子看多了。”

原来如此。

老胡应该就是那家店的店主了，叶由谢过他的好心，推门而出，等她步入雨幕的背影消失不见，营业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尾声，这下该是真的不会有客人了，老板轻车熟路地起身去关防盗卷帘门，思绪随着渐小的雷雨声飘远。

两家五金店相距不过数百米，开的时间也差不多，大家都是糊口，也算不上恶意抢生意，老胡也是个苦命人，打了一辈子光棍，老来捡了个被抛弃的女婴，他现在都还记得对方怀中小心翼翼抱着个东西来找他的样子。

他还以为是捡到钱了，疑惑一看，只见老胡小心翼翼揭开的布头里露出个圆滚滚的脸庞，那孩子睁着黑滚滚的眼珠天真又好奇地看着他们。

那时候他想也好，老胡孤苦伶仃了一辈子，人生有个寄托总归是好的，没想到养到七岁，那孩子死了，是意外，那广告牌没放稳，风一吹就砸下来，正好拍在她头上，昨天还会跑会跳轻盈唱着歌的孩子眨眼就变成了薄薄的一滩肉泥。

他算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都难过得要死，更别说老胡了，他一度担心对方想不开，幸好，老胡消沉了一段时间，挺过来了，他们这种人，什么都不值一提，只有生命力，和虫子似的。

可大概十来天前吧，老胡这家伙忽然神神叨叨起来，不光说自己看见了怪物，还指着黑黢黢的天空说看见了一闪一闪的星星。

老板忍不住往外望了一眼。

五光十色的光源高高低低、盛大瞩目，把灰暗低垂的人造云层也熔成这座都市的躯干之一，像是血肉之躯上无端拼接了一条金属光泽的机械手臂。

嗐，他自嘲地摇摇头，手上用力往下一拉，哗啦一下，笨重的金属咣地卡进锁里。

别说闪不闪了，这可是第三空间，哪里看得见星星啊。

……

轰隆——

电闪雷鸣，叶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看不清底的暗流里跋涉，沛然霸道的水汽无孔不入地侵进雨衣和皮肤的接缝处，黑色发丝黏成一小绺一小绺，弯弯细细的蛇型贴着削瘦的脸颊。

毫无温度的雨衣领子贴着皮肤，她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顶着迎面而来的寒风苦雨，眯着眼睛，艰难而仔细地辨别着第二条马路的位置。

在赛博朋克世界，科技高速发展，光脑兼并了人类工作生活里百分之九十需要用到的功能，包括但不限于即时通讯、智能化搜索、连接虚拟现实设备等功能，好用归好用，唯一的问题是越智能的东西运算量越大，容易过载过热，使用时需要注入冷却液，防止烧灼产生的损失。

按理来说，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家中常备，可惜的是，叶由在今天打开光脑得到温度过高的警告时冒着烧毁的风险上网去搜才知道这件事情，连忙关机，再去翻箱倒柜，震惊地发现家中已经没有多余的冷却液了。

倒霉催的。

至于为什么不等雨停——她在大楼的公共屏上看见了未来的天气预报，连着三天的降水概率都是百分百。

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点解决早点了事。

视野有点模糊，叶由甩掉额发上的水，向左调转脚步，一步两步三步……她停下来，仰头迎着斜吹过来的雨幕看了看，四楼的位置处有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牌，角落里写着五个小字——胡氏五金店。

通俗易懂的店名。

她沿着微微颤动的生锈楼梯向上走去，很快找到目的地。

不知道为什么，门里头的灯光是暗着的。

来晚了，歇业了？

风卷着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塑胶雨衣上，她试探性推了下门，是可以打开的，又扶着把手踮脚往里望了望，里间的门没关紧，透露出一点灯光，应该是有人在的。

叶由不再迟疑，推门往里走去。

大约是大门没关紧的缘故，雨水从缝隙渗进来，靴底踩在店内地面上，同样有股潮湿不适的软绵感。

雨声残响，和放轻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外面起码还有残破的霓虹灯照着，里头竟然更黑，除了那一丝不小心泄出来的灯光以外看不清店内他物，叶由心里有点打退堂鼓，可来都来了，起码问一嘴。

她悄无声息地走过无人看守但一碰就会有警报响起的货架，来到看起来像是工作间的地方。

走近了才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脚下那道细成一条线的光有细微的明暗变化，似乎是在摇摆不定。

咯——吱——咯——吱——

有规律的牙酸音，期间一声很轻很利落的噗呲。

“有……”人吗？

后面两个字还未说出口，那片朦胧罩下来的灯光慢慢变了色，惨白里掺杂着淡淡的红，变成浅浅的粉，像是有人不小心在屋内打翻了果汁。

叶由盯着看了会儿。

那片红愈发浓艳，丝丝缕缕，顺着那条丝线流向她的鞋尖，腥臭味弥漫开来。

“……”

果汁个鬼，是血。

站在门外的叶由无言得只想骂爹，直觉告诉她里面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搞不好是凶杀案——天知道，她就是来买个便宜冷却液的，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冷静，她深呼吸，冷静下来，想想怎么办。

血是现在才流出来的，还很新鲜，要么凶手没走，要么刚走不久，现在再去回想，刚刚那声“噗呲”有点像尖锐物体插入血肉的声音，如果凶手在里头，运气好一点的话会花点时间打扫现场，运气不好估计再过两秒钟就会和她这个倒霉蛋打照面。

五金店的地图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没有能躲而不发出动静的地方。

那选择就只剩下一个了。

叶由后退，她向门移动，在快速的同时尽量放轻脚步。

在下城区开店的都不会是什么有钱人，五金店不大，从工作室到门口也就五六步路的距离，她很小心地没发出任何动静，手指已经抓住了门把手，刚往下一摁。

狂风霎时间夹杂着令人窒息的水汽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叶由突然有一阵不妙的预感……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抓紧面前的门板，下一秒一阵猛烈的飓风骤然来袭，门板剧烈震动起来，但至少没砸回去，还没松口气，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咣当！”

被吹开的不是她面前的门。

身后几米处，不带感情的话语顺着大敞的门扉和霎时间明亮的店面畅通无阻地传进她耳里——“目标已确认死……谁？！”

那人声音猛然一凛。

被发现了！叶由暗骂流年不利，这时候也不用管门了，跑才是要紧事，她一把拽住帽子往下扯，迅速压低身形和头颅，夜幕的阴影落下来时，她只来得及稍稍侧脸向后短暂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

霎时间头皮发麻。

被狂风吹到九十度垂直角的门后，天花板上的卤素灯剧烈晃着摇，钟摆般的影子投落在房间中央一竖一横的两个人身上，昏暗阴沉得像是上世纪恐怖老电影里的惊悚桥段。

躺着的瘦矮身影大概是这家店的主人老胡，仰面朝天，多半是没救了，胸口处很大一个口子，粗略一看有数十厘米，连内脏都清晰可见。

站着的那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这个方向，看起来和人类无异，只是腰侧有两条较身躯而言更加细长的奇怪物体延伸了出来，弯折下来的尖端垂落在半空中，鲜红色的液体稀稀拉拉地落在地面上。

那是一对长着黑色绒毛的节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