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香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原本就灰扑扑的,这下更是。
然而,一只鞋出现在断香跟前。
西王母还没来得及收起惊诧,断香已经被捡了起来。
她的眼睛浑浊灰暗,这会儿却看得无比清晰。
这是只纤纤素手。
定是干过粗活,不说伤疤茧子都没有,竟连个细纹黑痣也没,好似是城里头老爷家养出的千金小姐。
西王母过了最初的惊讶,当即又恢复了最初的冷面,“是你。”
“是我。”
移舟要将那节断香还回去,谁知西王母下巴微抬,目光一转,她便知道这是不屑的意思。
早上过来的时候,没能近前来看,这会儿离西王母的神像也就只有一丈远。
上头描绘红衣用的是某些红色的矿石颜料。
移舟下意识回头去看鸣飞村的地里位置,这儿一马平川,也就后山有些低矮的丘陵。比起杏花村和九桑镇,着实是小巫见大巫。
莫不是那儿还有矿藏?
殊不知她这一举动,叫西王母误会了,以为是她生出的怯意。西王母嘴角一抽,哂笑道:“坐。”
移舟也随她笑,还跟她玩上了文字游戏么?“我一个外乡人,能和神使同坐么?娘娘能受我的香火供奉吗?”
“你确实不配。”
西王母忽而又厉声道。
因着移舟边问边坐,好似这儿是自家屋,全无恭敬。
她的鞋子踩过河滩,沾染着细小的沙子,一路走来,还带着些黄泥。经由河水的喷溅,上头的湿痕还隐隐可见。
西王母更是目露厉色,“你一个外乡人,也敢污了王母娘娘的瑶池水。”
移舟坐好,理好衣襟,便无甚表情直视她。
这些年,村里的人谁不是恭恭敬敬来拜?
西王母气得胸腔起伏,偏移舟更是似笑非笑,“我没读多少书,但也听老人家说过,这西王母是创育万物的女神仙,更是掌管着我们姻缘、生育、保护妇女的女神。大家同是女儿家,总不能分了彼此?”
西王母在家庙已有数十年,也很久没听人说什么男女。
眼前的丫头,真的是每一点都让人生厌。
“娘娘只保佑好人……”
“我怎么就不是好的了?”
“你对娘娘不敬,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我还成了东西。”
移舟平日沉默寡言,和应抒弘在一处,两人一天也凑不齐十句话。可不代表她口舌是弱的,更何况常有刘原打扰耳朵的宁静。
西王母只是恶狠狠盯着她,将手中那节断香点上。
火折子在这间略显昏暗的家庙里都闪着幽幽的光芒。
西王母一边点,一边念念有词:“娘娘,今天来了个外乡人,奴劝也劝了,谁知她就跟墙角的臭石头一样,说也说不听,教也不改,娘娘您显显神通,给这小妮子瞧瞧,不敬娘娘,就是夜里躺下在被窝里,也是要遭天谴的……”
这样神神叨叨,移舟却是扶着蒲团起身。招数是旧的,但是家庙里长年燃着香,西王母约莫也不常出去走动,不止有香火气,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她也不能以身喂了猛虎。
在她站稳想走时,西王母又是往前一扑,抓住移舟的脚踝,喉咙里不住发出古怪的咕噜声,像是猫儿的呼噜声。
可西王母面上涂着奇怪的染料,她不是家养的温顺小猫。她在模拟林间的猛兽——西王母半人半兽,豹尾虎齿,披头散发,其声如雷,是掌管瘟疫灾难的神明。
这是《山海经》的记载,西王母想装神弄鬼,彻底吓唬移舟。
移舟抬腿要挣脱,奈何西王母抓得紧,她体态略显丰腴,手更像是老鹰的利爪,只要抓住了猎物,就不会松手。
“神使,就算是西王母要惩罚我,难道是直接困住我吗?我怎么听说土娃他们是在自己的床上死的,夜色降临,西王母的神光就那样静悄悄来了,每一个做了错事的村民,就这样死在了黑夜里……”
西王母愣了一瞬,喉咙古怪的声音也停了,不过力气没卸。
“再不松手,本官便砍下来了。”
应抒弘也不知几时来的,手中的长刀在日影里闪着银光。
兵器直接杀到面前,西王母也不发怵,放手之前还是昂首盯着移舟,坚持不懈道:“你这样不敬娘娘,是会招天谴的。”
“那我就等着娘娘现出神迹来。”
移舟面不改色,迈步走了,还疑惑朝身边的人说道:“刘大人呢?”怎么是他过来。
“他去灶房看母鸡了。”应抒弘的刀也没收,二人便这样肩并肩走出家庙的小院,全然不顾西王母那淬了毒的目光。
“啊?”移舟也无语凝噎了,禁不住轻声吐槽道,“方才还说陪我来,让我不必担心,遇到好吃的,溜得比谁都快。要不是大人过来了,等下就来抬我吧。”
她难得有这样话多的时候,不过落在应抒弘耳中却不呱噪,像是春日桃李的花叶挨挨挤挤,东风一过,像小弦切切的私语。
“怎样?有……”
“有眉目了。”
“那便好。去吃碗鸡汤就走回去吧。”
“啊?”
“鸡汤,已经快煮熟了。”
……
移舟本是想说,跟着王家人回来,吃饭是假,细查案子是真。不过,现成的鸡汤煮着了,还加了鸡屎藤。
王立杉捧着碗,对着里头的大鸡腿大快朵颐,有了肉,他的笑容就更加谄媚,“大人快吃,放心,我亲自看着的,这母鸡就是老了才不下蛋,健康着呢……这加了鸡屎藤去炖,味道好着呢……”
看王家人吃了,刘原也打算动筷子,一听鸡屎——
生生顿住。
扭头去看,发现小周捧着碗,嗅着鸡汤的香味,一脸享受。
额——对小周来说,鸡屎再臭,能和那些躺板板的尸身比么?
刘原纠结着,借口太烫,缓缓再吃。
王立杉不怕烫,护着碗,举着鸡腿就开始啃,嘴里也不消停,“大人别看这鸡屎藤名字不好听,叶子也是鸡屎的味道,可它的根却是有牛乳味,香得很。”
移舟深以为然,鸡汤里带着些草木的香气,还有淡淡的牛奶味,真好喝。王立杉给她舀的,是鸡翅膀那儿的小腿,还有几块厚实的鸡肉。
看她也吃得欢,吃货便有了交流的机会。
“我姑对你说什么了?其实她人挺好的,真的——”
“她给娘娘点香了,让娘娘降下天谴来教训我。”
“额……”
王立杉幸好没咬下鸡肉,不然怕喷了出去,“嘿嘿……嘿嘿……没事没事,我小时候不懂事,打翻了她的香台,她也这样吓唬我,你看,我还不是好好坐这儿吃鸡汤?”
“嗯。”
移舟本来也没放心上,但架不住时机正好,而坐她对面的应抒弘也适时抬头,她等了半晌,也不见县太爷开口。
这口,便只能由她开。
“想来也是唬人的……我自问不曾做过一件亏心事,王母就是显灵,要是能带一篮子蟠桃来,到时我分一个给王大哥。”
“好啊好啊……嘿嘿,不过那是不——”
二人仿佛多年老友,说得亲近自然。
就连刘原都插不进去话,等众人吃完了鸡汤,应抒弘也照例放了银子。
不过碍于王家人实在精于算计,他招了卫三近前去,“你家开食摊的,可知市集上一只老母鸡的价?”
“啊?”卫三也跟着吃了半碗的汤。还别说,那鸡屎藤来炖,味道是真不错。“应该是五十文左右。”
应抒弘便齐整数了六十文钱,放到王四叔手里。后者则是愣在原地,等回过神要推辞,县老爷已经走远了。
王立杉舒服得打了个饱嗝,也不忘打个马后炮,“四叔,你看,侄儿没看错人吧?听城里的人说,新大人是个好官,我们带他回来,不止赚了个好名声,还赚了个母鸡的钱。这母鸡抱到市集去卖,除非遇到爽快的,不然五十文都要等上大半天呢……”
“没看出来,杉娃儿这么会算账?”
“嘿嘿,那可不是么?四叔,你看,你这母鸡卖了好价不说,还多得了钱。剩下那几只几时吃啊?可别忘了我啊!”
……
王家人又凑一起合计着西王母的封赏什么时候能请下来。九妹又没孩子,是时候挑个过继给她。
而回城的人,也叽叽喳喳凑一起说话,更多的是担心移舟。
葛大郎是最滑头的,今日也挺身问道:“那……小周,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挺好的,”移舟骑的马,由刘原牵着,众人齐刷刷盯着,她都不好意思说,除了肚子有点没吃饱。王家的鸡汤是好喝,不过一锅炖出来,分了几十碗,也不能添。
等走到半道,山野幽旷,戴胜与布谷齐鸣,叫得人心里毛毛的。
他们都怕再遇到那股杀人的黑烟,移舟也四处警觉看看。果真发现了一处。
“大人,停一停……”
“怎么?”
葛大郎最先警戒起来,一个箭步就冲到她面前。
“嗯,是这样的,今日大家奔波也累了,定是没吃饱,等回去,我给大家做个饭吃,像上回那猪肝,便宜又补身。”
用来配猪肝的,也不是山椒叶子。今日遇到了山椒更稀罕的,鸡屎藤。
道旁竟然也长了一颗,吃了数场春雨,叶子绿油油的。底下的根,一时是挖不出来了,也耗不起这时间。众人齐心将叶子薅了回来,带着一股子鸡屎味。
不过,等回了县衙,卫三也机灵,小跑回家去,要找一副猪肝。
移舟则是在后衙,把山椒叶子清洗干净。
其他人都为了猪肝而奔波,只留了她和应抒弘在。
应抒弘原该也回去整理公文的,走前仍是不放心,帮着她把井水打了上来,再去细瞧她的面色——
满面春风。
“唉……”
他难得叹了一声,移舟很有职场精神,当即狗腿保证道:“大人放心,这东西生的时候气味不大好,但是用来煎猪肝,却是一妙。等开饭的时候,我给大人送过去。”
言外之意,您老人别杵这儿,影响她择菜。
应抒弘倒是如她意走了,只是,猪肝还没回来,他倒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捧公文。
“天阴,屋里头光线不好,点灯费蜡烛。”
“啊?”
“老母鸡,花了六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