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郎是县衙里的老人,眼珠子转了又转,总算是领会了一点点,小心进言道:“大人……乡下人家都没什么见识,他鸣飞村还信奉那西王母,恐怕不能和他们硬来。”
何为“硬来”?便是应抒弘打算不经家属同意,带着他们去后山将坟墓里的尸骨挖出来。
眼前站着的移舟,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葛大郎虽是油头了些,但从九桑镇回来,经“中毒”一事,也算是忠心。
应抒弘回过头时,只是微微点头,回首去看那些聚在一处的民居,恍若是阴间里。
不出两刻钟,不用他们走到后山,村里的人已经乌泱泱赶来了。
人来得多不说,手里都是操着家伙事的。
葛大郎也是拔了刀,护在应抒弘前面,“让刘大人护送大人先走,我和兄弟们断后。”
“呵……”
应抒弘难得一笑。这里头,只怕还有死者的家属,今日他若从鸣飞村退出去,这父母官算是白做了。
移舟听得这声凉薄又鄙夷的笑,也跟着暗叹。要是县太爷不帮着伸冤,乡民一直被蒙蔽,只会以为那污浊的水反而是清澈的甘泉。
“大人——”
她话没出口,反而从是人群里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严格来说是被两位后辈搀扶出来的。
老人家年纪也大了,精神头还没叶大娘好,眼睛浑浊辨不明方位,正对着移舟,含泪陈情道:“青天大老爷,小老儿也都是两脚埋在黄土里的人了,我们村,实在是没什么冤情……我那不成样的儿子,就是被神带走的,小老儿不才,是村里人推举出来的,这些年大家也都好好处着,东家有事了,西家帮一帮,也没个吵架红脸的时候,还闹到衙门里去……”
他身后的村民个个都深以为然点点头。唯有远处赶来的水娃父子抿着嘴不说话,一脸担忧看着应抒弘。
“老人家说的,本官听着……只不过,本官是从京城里来的,素来也只知我朝皇帝是天子,不想到了石台县当官,还能见识到西王母的侍从。本官回去也要写个折子给天子,这样的稀罕事,也要叫天下臣民都知晓。”
可怜乡民没听出应抒弘的言外之意,个个喜上眉梢,都在说鸣飞村的运道来了。西王母要是能得到朝廷的封赏,那得是多大的脸面啊……
其中,最得意,还是老王家的人,不枉这些年他们一直对腿脚不便的西王母照顾有加。这要是有了封赏,老王家的孩子是不是也能像县太爷一样到衙门里做官了呢?
这场梦,着实过于美妙。
应抒弘又缓缓解释道:“本官在县城里也听过村里的美谈,今日过来,就是为了验证真假,要是没错——”
“这指定是错不了的啊……”
王家人最激动,王立杉也头一个跳出来,仗着一根肉条的缘故就上前来同他们攀交情,“大人早说是为这事来的,嘿嘿瞧瞧,我这人嘴笨,也不会说话,前头实在是对不住大人了。不过大人也去我们家庙看过了,我姑……啊不对,是西王母娘娘,她念经可好了……”
唯一不好的,便是要赶走移舟。
而这坏人,自然是得由她来做。
“每年总有人去世,虽说是被神带走了,但是上报朝廷,总是要个说法……”
应抒弘身姿不动,只目光稍了一挪移,众人都知他身旁这位红衣女子并非是县太爷带出门玩乐的美婢。
“这位,是县衙的仵作,方才已经验过了土娃的尸身……”
才细看完移舟的眉眼,乡野汉子不无垂涎之意。但是一听是仵作,大家的面色变了又变。
好好一个姑娘家,手脚没事,脸也不是坏了,干嘛和死人打交道?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人群里窃窃私语,耳力好的,能听清楚其中零星几个词语,也够叫人气愤的。
不过,移舟的涵养功夫比县太爷也丝毫不逊色。她面上没甚表情,甚至能平静道:“前些年的坟,在哪?”
不问则罢,一提及坟墓,鸣飞村的乡民不管男女老少个个义愤填膺,才松了手里的锄头,这会儿又握紧了,“他们已经被神带走了,你还想怎样?”
“就是就是……他们是去伺候王母娘娘的,你个小丫头片子,想做什么?”
“你这样对王母娘娘不敬,小心娘娘降下惊雷来。”
……
移舟大抵也是用尽了职业素养,才不至于在这些无知的乡民面前笑出声来。
恰恰是她全无敬畏之色,更是让王家人怒火中烧,王立杉也收了嬉笑,村长拄着拐杖,脚步颤颤巍巍,上前两步恶狠狠诅咒道:“娘娘每年春天都会来鸣飞村巡视,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是要被娘娘惩罚的。”
“罚什么?”
移舟倒是配合,也学着他走了两步。两边的人,无声对峙着。
命河蜿蜒曲折,还在午时的日头下闪着粼粼波光。
“这……是王母娘娘瑶池里流出的仙水,地里的庄稼全靠它。要是有人对娘娘不敬,对仙水不敬,是要堕十八层地狱的。”
老村长年纪大了,面上都是褶皱,发起怒来,仿佛是久旱缺水的地块。
移舟难得轻笑一声,优哉游哉往河边走去,流淌到这儿的河水早不是湍急的模样,不过是一处安静祥和的河滩。大小不一的石块,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去世的这些人,哪个不是村里的人?他们平日里是偷过鸡,还是摘过菜?我不清楚土娃生前是什么样子的?叶大胆呢?他一个衙门里的衙役,是仗着身份回来欺负大家了吗?”
都是一个村,即使有泼皮无赖,那也不会是他们这些人,反而是王家的子孙仗着家庙,平日老是占村里人的便宜。路过谁家菜园子,看着菜长得好,也不和人打声招呼就将菜掐走了。要是主人在家,不大愿意,王家的人还先板起脸,扯着嗓子嚷嚷道:“不过就几根烂菜叶,谁稀罕似的?要不是为了供给王母娘娘,我还不稀罕走到这儿来……”
只要搬出家庙和王母娘娘,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让道。
这些年,王家人都是这么做的,虽然有些人心里不是很服气,但面上还得笑着,乖乖将东西献上去。
招数不用多,管用就行。
这是王家人用了多年的法子,他们知道怎么拿捏别人。
今日这法子,便不灵验了。
一来移舟不是鸣飞村的人,二来她可看过太多装神弄鬼的把戏。
移舟人便站在命河边上,一脚踩着那摊洁净的河水,一面正义凛然道:“神,不会滥杀无辜!若有,且降神迹来杀我;若杀不死我,就让我开棺验尸,还死者清白!”
“就她,对娘娘不敬,还想开棺验尸?”
“说好听点,叫仵作,实际就是个盗墓贼,不然年纪轻轻,模样也不赖,谁好人家的闺女去做腌臜活?”
“当着我们面都敢提开棺,背地里也不知偷偷挖了多少?”
……
王家的人吓唬不了移舟,移舟的话自然也震慑不了他们。
应抒弘倒是不急,和这帮乡民也说不明白,不说便是。
他抬手招呼了立在水边的移舟,带着人就往村口的方向走去。
然而,到底是朝廷的封赏牵动人心。
眼瞅着人是真的走了,王家的人反而是急了起来,又转了话题窃窃私语道:“他们还真的走了啊?不是要去山上墓地看看吗?”
“就是说啊……来都来了,也不去山上看一看?”
……
刘原走在后面护着,耳力又好,听着这样的话,简直是要笑死。小周说要开棺验尸,他们不肯;大人一走,怎么还急起来了呢?
而应抒弘也有意让移舟走在身旁,端的肩头平直,当真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再不叫停,人便真的要出村去了。
刘原在心里头暗暗数着,没过十个数的功夫,王立杉被两个叔伯捅了捅后背——
“杉娃子,你喊一下人。”
“四叔——”
“别喊我啊,喊一下大人!”
后面的王四叔暗暗压着火气,要不是他们几个老家伙面皮薄,哪里需要拉下脸让王立杉来?
王立杉眼珠子一转,当即便想好了筹码,“四叔家的桑葚酒不错,今年桑葚又长了……”
“嘶……知道了知道了,最近不是时不时下雨吗?我的腿脚也疼着,你也来喝一杯。”
“那侄子这几天都去给四叔捏捏脚。”
“……”
光要一顿酒,这怎么对得起王立杉的泼皮无赖相?
王四叔再心痛,也得为家族考虑。
“大人,大人……”有了好酒,王立杉像个孩子一样,撒开腿就跑。“大人,你看时间这么晚了,大人吃饭了吗?嗐,你说说,我也真是……早上光带大人去家庙转了,都不记得请大人们留下吃顿饭?我四叔家吃饭晚,人又好客,我要借大人的光,一起去四叔家吃一顿。”
应抒弘一行人也算是卖王立杉面子,便放慢了脚步,由着他胡扯去。
刘原便笑嘻嘻反问道:“地里庄稼刚种上去,也没到收割时候,你们家里怕是没什么东西吧?还是算了算了,我们回县城再吃。”
“别啊大人……这庄稼还要四五月才熟,我们总不能光吃野菜叶子吧?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些陈粮,而且我四叔家有一只七八年的老母鸡,老得连蛋都下不了,今日来招待大人正正好。”
王立杉自己嘴馋想吃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吃着了来自京城的肉条,那也没有肥美肉厚的鸡腿诱人。
大鸡腿大鸡腿……
刘原便故作为难去请示应抒弘。众人也才转了方向跟着王家人回去。
只是,那老母鸡——
今年咯咯不出鸡蛋,这会儿已经在大铁锅里咕噜噜沸腾着。
王立杉亲自在那儿看的火,一脸谄媚,“大人,你们放心,我来守,保准不会让人往里头下了毒。”
“那——”
“这好东西,用来下毒多可惜。”
“……”
刘原又一脸晦气走开了,陪着移舟又去了家庙。
人跟着回来,王家人也跟西王母说了一声,西王母眉头一皱。
王四叔便咳嗽着,“九妹……你看,一转眼几十年都过去了,这些年你一直都在家里头,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在,还算清静。不过,这小一辈的人,到底也不是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就说老大家的杉娃儿,年纪最大,却最不得用。往后这家庙要是交到他手里,还不知是什么日子呢?”
“四哥想说什么,直接说。今日给西王母的经,还差了五十遍。”
九妹——是西王母从前的名字。
今日有外人来,又被王立杉喊了“姑”,她的心情本就不好,多点了两柱香,就想多念几遍经。
谁知,又被喊了从前的名字,她脸色更是难看,恨不得早早将人打发走,眼不见为净。
王四叔心里头也压着火气,眼睛往院墙外一瞥。县衙的人还在外面等着,他再忍一忍,将前因后果讲清楚,“也不是我们要将人带回来,可县太爷说了,他要向朝廷给你请个封赏回来。你看,我们在鸣飞村这儿,靠着河,日子总是能过下去。到底是靠天吃饭,小时候还经常听往来的客商说黄河决堤,这河要是也崩了,我们往哪里讨吃的去?”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西王母一声不吭,一直拈着手中的香。
王四叔连只老母鸡都舍得下去,更是耐心劝道:“你想想,要是有了朝廷的封号,我们哥几个也不怕家里出了不孝子孙,没人诚心来养你……”
西王母终是不咸不淡瞥了他一眼,压着嗓子道:“什么封号,我也不懂,我只会伺候娘娘。你忙你们的……”
“好好好……那你继续——”
“那个穿着红衣服的丫头还在吗?”
“在在在,你要找她来娘娘说话是吗?我给你喊进来,你还别说,这丫头年纪不大,胆子比天还大。踩着河滩,还敢指着天嗷嗷叫……”
“说什么了?”
“她说的文绉绉的,像是什么神,不会滥杀无辜!如果有,就降神迹来杀她;如果杀不死她,就让她开棺验尸,还死者清白……啧啧啧,县太爷都不敢说这样的话,她一个女娃娃懂什么?”
“让她进来。”
“好好好,九妹你等着……”
在王四叔转身之际,西王母拈在手里的香,断成两节,有一节还往前滚了滚。
她腿脚不便,一直坐在蒲团上,探手够了两下,也没够到。
一使劲,面上的褶皱都堆叠在一起,显得狰狞异常。
而身后用朱砂画着的神像在香火里,静观众生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