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里的水,迸发而出,落在泥地里,又朝外蔓延着。
移舟看着那水流到叶大娘的脚前,后者才后知后觉咳嗽一声,“我一个老婆子,眼睛又不好……”
话音里哆哆嗦嗦,手又下意识抓了抓。可她吃水的罐子已经摔碎了。
场面一度僵持着,水娃游水回来,这会儿脑袋还是湿漉漉的,手里拿着个芋头叶子包起的东西。
他是从屋后出来的,明明听着没动静,可一蹦出来就看到乌泱泱一群人,连刘原也吓了一跳,当即拔了刀出来。
“啊,别杀我别杀我……我就是路过路过……”
一看是这小子,刘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人就不让他走,只管拿话诈他,“你家住这儿吗?就路过?手里拿的什么的?”
水娃一听,笑容也挂不住。他家住村西边,确实是绕了路来的。可他们要看芋头叶子的东西,他又装着肚疼,哎呦哎呦叫唤着。
“小子,别跟爷耍花招。”
刘原钳制住他的脖子,再一掏,可水娃不肯就范,那叶子便滚了出去。几圈之后,才露出里面的真面目来。
一团乌漆嘛黑的饭团?
见东西滚了出去,水娃更是激动,趁刘原晃神的功夫,一使劲便挣脱开了,临走前还看了一眼那团子。
他手脚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移舟蹲下身去,将那面团子捡了起来,也就这着水罐的残片涮了涮,把上面沾着的泥沙都洗了个干净。
刘原还在嘀咕着:“这小子不会是想来下毒害人吧?小周你还是别动它了。”
移舟将那面团再度用芋头叶子包好,解释道:“只是个粗面团子。”
叶大娘一听,面上也有不自然的神色,但还是绷着脸赶他们走,“我就一个老婆子,他个小孩子,又是一个村的,他会害我吗?害我做什么?”
移舟掂着这面团子,自顾自往叶家走去,悄声问了葛大郎:“大娘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葛大郎摇摇头,同样是压低了声音,“就是孤儿寡母,大娘好不容易将人拉扯大了,又进了县衙做事。只可惜,家里没什么人,和姑娘看的一样,春耕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腾不出人手来,所以我那兄弟才会回来……”
叶大娘家里,和吴主簿家比起来,可谓是缺东少西,地方看着是大,可堂屋里就一桌一椅,连个喝水的碗也没看到。
移舟伸手一摸,指尖亦有一层薄尘。春日多雨,灰尘不大,该是有些日子没打扫了。
叶大娘头上扎着的布巾,也从靛蓝浆洗到发白发黄,发丝梳得还算齐整。
她不免又想到了葛大郎帮着搓洗的罐子。唉……
只是照常问了几句,谁知,葛大郎也是一脸期待看着移舟,恳切道:“周……姑娘,你能查出我那兄弟的死因么?”
“我……是个仵作。”
移舟忍住了后半句:不是神婆。
至少也要让她看到受害者的尸骨,才能判断。
她跨出门槛时,叶大娘倒没说什么,只是挥退他们,“走走走,鸣飞村不欢迎你们。我们不需要大老爷……”
移舟微微耸肩,并未说什么,只是将那个面团放她手里了,“这是水娃给大娘的,他人走了,我也不能把它带着走,再偷吃了。”
叶大娘缩着手,不想接,然而移舟直接将东西放更紧了,再提醒道:“水罐打碎了,这面团再滚地上,可没水洗干净了。”
闻言,叶大娘才收下。
好不容易等他们走远了,她没回身,只是厉声呵斥一句:“出来!”
可身后静悄悄的。
屋前的方向,也有几排低矮的房子。房子后面,刘原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瞪大了眼睛去看移舟:我没说话啊,怎么就被发现了?
移舟的身旁,还蹲着个沉默寡言的县太爷。
折返回来的法子,是她提出来的。三四五月,正是青黄不接时候。水娃瘦成那样子,都绕路过来给叶大娘送吃的,两家不像不认识。
虽然刘原也嘀咕着:万一就是来下毒的呢?
卫三都晓得轻声反驳,“可他用的芋头叶子包着的……”
“可能是怕毒到自己手了。”
“……”
卫三被反问得说不出话来。是否回来蹲守,全靠应抒弘决定。
葛大郎一心记着那个摔破的罐子。于是乎,他们便兵分两路。葛大郎来过一回,勉强认得路,带着剩余的弟兄在村里走一圈,可以先借村民的桶给大娘打一桶水回来。
而留守在这里的,就是四个人。
卫三年纪最小,却最稳重。小周说蹲着就蹲着。
而外头,叶大娘还在骂着:“你家面多?不用你可怜我!我老婆子饿死就饿死了……”
静悄悄的屋后,也没人走出来。叶大娘对着戴胜的咕咕声,也愣了愣,再喊道:“水娃子?”
水娃机灵着,人就猫在屋后。刚刚他就没跑远,而且还站高处看了。不止他没走,那些人也没全走,也在附近藏着呢。
他可不笨,再跳出去被抓住。
等了好半晌,叶大娘没等到人,只能握着那个面团,再颤巍巍往屋里走,边走边叹。
应抒弘蹲的位置最佳,似乎看到叶大娘脸上挂着泪痕。不知是为水娃送吃的给她哭,还是为莫名去世的土娃。
而另一边,葛大郎的收获可谓丰富。不止带回满满一桶水,也找到个本村的。
只不过,这人模样有些磕碜,身上的短褂破破烂烂不说,眼睛小而细长,很是贼眉鼠眼。
“诶嘿嘿,大人说,有肉条吃?”
王立杉摸着下巴,要不是神智正常,只怕是要将口水都淌下来了。
他的鼻息,也似乎格外灵验,目光直直看着刘原,“诶嘿嘿……大人来村里,怎么也没说一声。他们都去了地里,我还算闲,能招呼大人……肉条……”
“啧……”
刘原颇是嫌弃,但肉条诱哄法也是自己想出来的。不就是一根肉条么?丢了喂狗也是喂的,这还有大作用呢!
他从袖口摸了荷包,本想学移舟那样,一点一点掰下来,只是眼前人明显没有萱妹儿好糊弄,同样是两眼闪着绿光,可这位是真能没脸没皮扑上来。
王立杉的手已经搭在刘原的小臂了,“大人……不,大人就是我亲爹……爹爹……”
“想吃肉就滚开!”
刘原自己嬉皮笑脸,今日才知这种人再不要脸起来,真叫人恶寒。
他径直肉条丢了一根过去,王立杉便同个快乐小狗一样,对着这根肉条闻闻嗅嗅,就是没舍得咬一口。
“诶嘿嘿……大人来,是为土娃的事吗?”
“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我这肉条管够!”
刘原的肉条总算是派上了用场,说话底气也硬。
可王立杉同是底气十足,“村里靠着河,大家伙来了就住下,但村里还是我们王姓的多,就连是西王母也是从我们家出去的。”
“什么母?”
“西王母。”
“什么王?”
“我们老王家的王。”
“……”
刘原简直是要笑掉大牙,就他这么一个磕碜,好吃懒做的汉子,还提什么西王母。
应抒弘则是一脸凝重。历朝来,民间不乏邪门歪道,不少人打着神仙的名招摇撞骗。
但是,如鸣飞村这样,以村为根基,若不尽早铲除,恐怕会酿成大祸。
移舟也是类似的想法。不怕骗子招数多,就怕骗子有了根据地。
而王立杉瞧他们神色凝重,更是神气,“也就是你们出手大方,我才给你们说上一说。我们西王母,那可是神使!”
“什么母?”
“西王母!”
刘原着实是受不了他这得意忘形的样。早知如此,自己的肉条就是喂了狗,也不打发他。
然而,王立杉啃了第一口五香肉条,眼睛都眯成缝了,“我也不白吃大人的肉,实话告诉你们,外人听说我们村死了人,总觉得是有人在杀人。我敢告诉大人,我日日在村里晃悠,就没看到谁杀人。”
应抒弘适时问道:“那说说,之前谁被怀疑过。”
这话,滔滔不绝的王立杉便说不出来,顺便还将肉条叼在嘴里,眼珠子左右飘动,一副心虚模样。
“我想着,既然西王母这么好,应该没有人会怀疑她的罢。”
“那是当然了……”
“那好,就请你带个路,本官也好去拜访一下,总不能是心虚不让人前去拜访罢。”
“这……”
王立杉多少有点为难,但是架不住刘原在一旁敲边鼓,“就是说啊,西王母啊,这可是神使啊,难道连县太爷都不敢见吗?真的假的?”
移舟再跟着面无表情点头,王立杉自个儿不着边际,但多少有点好面,大老爷们怀疑是一回事,这小妮子跟着附和,这让西王母的脸面往哪里搁?
“走,西王母就在家庙里,我带你们去 ,不过你们不要乱说话……”
“好好好,走走走,拜见西王母说什么话,爷我最不爱说话了……”
一听有人带路,刘原也不嫌弃他了,拥着他就往前走。
应抒弘无声扯着唇角笑了笑,移舟敏锐瞥了他一眼:领导这笑点,挺怪。
殊不知,应抒弘笑的正是移舟的反应。此女虽出身乡野,但处事不惊,颇是淡然,任何一人都受不住她平静又带着质疑的目光,就连刘原时常也被逗得一惊一乍的。
而王立杉口中所说的西王母,便是住在村东头的一座小庙里,地盘不大,但是也有青砖石瓦垒得有模有样的,庙门前还种了两棵大槐树,春日里抽条得郁郁葱葱。
只是,配上那丝丝缕缕的白烟,以及浓重的香火味,青天白日里,也有幽幽冷意。
特别是大门两侧,插着两束色彩艳丽的东西。近前一看,像是从戴胜鸟身上拔下的羽毛。
不知为何,应抒弘下意识往移舟的方向瞥了一眼,脑子里冒出个词:
戴胜去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