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
应抒弘重复一遍,还是没办法从那堆腻人的胭脂水粉的香气里分辨出来。
移舟略抬了抬下巴,再指着罗七素的方向,“其实,一开始让我注意到的,是罗姑娘身上的乳香。”
“她,也生产过?”
之前那几具丢弃的白骨化的尸首,她验尸时便说,年纪在十八到二十之间,骨盆开。
显然是都生产过。
“而且,今日要上吊的人,不是春香,而是这位罗姑娘。”
堪堪扎在泥地上的几根木头,空空荡荡的,那一根横杆晾晒着的,是县衙发给她守孝的麻衣。
才入了后衙,罗七素便迫不及待朝她要了衣裳,一刻也不停留。
“那……她会不会在里面上吊啊?”刘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在二人身后幽幽说道,“而且,为什么你们不去拦一拦?”
“不会——”
二人异口同声道。
移舟显然也惊讶于应抒弘的笃定,也只管答自己知道的,“她有心给自己的孩子守孝,是不会寻短见的。而且,这案子才破了个口子,她没理由比恶人先死。”
“县衙的木梁,被人锯得不成样子了,她若悬了布巾上去,这房子估计能塌了。”亲手给县衙桌椅加固过的应抒弘,如是道。
“……”
移舟在心里默默吐槽:新单位,真的是她呆过最寒酸的,没有之一。
果不其然,没多时,罗七素在里头换好了衣裳出来,在醉香楼里穿的那身胭脂红的衣裳早被扔在地上,在暗影里,仿佛是掺了血气的血衣。那些不值钱的首饰,也全部丢弃在上头。
她一身素服,一瘸一拐走来,柔软瘦弱的腰肢,在三月春光下,昂扬向上。她走得坚定,也同是泪水不断,再次跪下磕头,“民女罗七素,跪求青天老爷为我儿做主。”
醉香楼里的女子,一年到头,源源不断。接客的姑娘,也不会喂绝子药,有了孩子,照样接客。
有些贵客,就专门指定要这些姑娘。
楼里渐渐寻摸出了新的生财之道。只是,孕中女子是香饽饽,生产后,身材不复圆润饱满,除了一口乳汁,价值便大大不如前了。
身子健壮的,还能多奶一口娃娃。
“大人,醉香楼,是真吃人啊……”
罗七素伏地不起,啜泣不已,“我那可怜的孩子,还不满三月,就被他们活活放血而死……他们说,不足岁的孩子,血气最是纯洁,吃了能长命……我就是死,也要变成厉鬼,将他们都吃了……”
“这帮畜生,真的是一点人性也没了。”
刘原骂道,当即要去抓人。
然而,等他带了衙门那几个衙役去的时候,愣是硬生生被挡在醉香楼外。
鸨母领了人嗷嗷哭着,“苍天啊,我们楼做的都是清白生意啊。就是灾年,衙门里要赈灾,妾也是第一个捐了银子……今年也不知怎么的,来了个新大人,处处要挑我们的错……”
她这样一嗷,刘原气的心肝皆疼。可鸨母当真是没说错。醉香楼在石台县的名声,比县衙还好。甚至在冬日里还会学人施粥,活活一个大善人的形象。
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甚至也随着鸨母的话不住点头。虽然是个青楼,但都是你情我愿的生意。
“用无辜女子的血,来铸造的金身,连个堕仙都称不上。”
移舟转头吩咐人回去将那几个白骨化的尸首抬来,就齐刷刷摆在了大街上。世人多是避讳,赶忙退了退。
“我验过尸,她们生前都受过毒打,而且,有几处伤痕非常奇怪。上面的血痕,总是有一处深,一处浅。原先我想不明白是什么,扭曲成结的藤条,或是佛肚竹的凹痕……当然,光有尸首,也不能说明这是醉香楼里的姑娘,可今天,我又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伤痕。”
“是软鞭。”罗七素也上前一步,掀了自己的衣裳,“是一条不知道什么材质的软鞭,上面还穿了好几个指骨……他们说,我要是不听话,也会活着把我手指头切下来,让狗啃完了肉,再穿在上面……”
这一番描述,众人不由搓了搓自己的手:好阴毒的法子。
“县衙依法办案,刁民阻拦,便死伤不论。”
应抒弘出声,也让刘原走过去,他的刀,是用精铁锻造的,在日光下,更是银光闪闪。
“这儿,是石台县,本官是石台县新任县令,还不如一个青楼鸨母说话顶用?”
他将这些日子收的银子都摆了出来,再将随身携带的账目一字一句念来,“三月二十五,醉香楼向石台县衙役刘原行贿一百两;三月二十六,醉香楼向石台县县官行贿五百两;三月二十六,行贿一千两……”
应抒弘只挑了他和刘原的份念,跟着来办案的衙役,譬如葛大郎,悄悄松了口气。
“我新官上任,不知道你们一年是能赚多少银子,我一个月月俸才八贯钱,这一千两,够本官不吃不喝多少年了?”
闻言,有几家沉迷于醉香楼的富户太太们站了出来,平日苦醉香楼久矣,不想终于是等来了青天大老爷。
她们也带了陪嫁的家丁,“你们也跟上去,今日每人赏五两银子,要是帮老爷们抓住了人,再加十两。”
有了赏银,个个是争破了头。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案子,算是告一段落了。
后院里,藏着数不清的女子。而且,还挖了地道。那些婴儿竟是通过地道,送到了郊外。荒郊野外,鬼哭狼嚎,也不怕婴儿啼哭扰了百姓,再露出马脚。
只不过,在审理时,春香还是一味地哭,“可怜我那三位姐妹……小女也是被毒打过,要不是小女命好,便和三位姐姐一样,曝尸荒野了……”
醉香楼背负这么多人命案子,鸨母的斩立决是躲不了了。
应抒弘倒不急着判,让她与春香一道,各自申辩着,眼瞅着春香便要洗白,鸨母再受不了,啐了一口,“大人,前些年,醉香楼是由妾身说了算。可是春香年轻貌美,竟哄得县太爷要为她赎身……最后没成,她摇身一变,压了妾身一头。夏香自认姿色不比她差,也想学她,就这样被杀了。”
“妈妈,女儿一直在努力给妈妈赚钱,也想攒点银子早日赎身回乡,不想临了了,妈妈还要这样害我?”
说罢,又是哭得梨花带雨。
鸨母真是一口老血没呕出来,指着她就开始骂,“楼里那么多卖身契,可还有你的?你这声‘妈妈’,我是不敢应啊……冬香和你感情最好,也死得最惨。寒冬腊月里还被丢在郊外……”
二人狗咬狗,应抒弘只管听着。
铲除了醉香楼这么大一祸患,但罗七素的去处,实在是为难了。
要送人回去的时候,刘原特意过来和移舟说了一声,“她家老娘早就病死了……这事,姑娘你要不要慢慢同她说一说?”
“她应该知道吧。”
“啊?”
移舟有时也不知这位县太爷的随从脑子好不好,只能从头给他捋一遍,“她不是排行第七吗?要是家里还有人,想来不会没人来县衙里报案的。”
这一会儿,总算是让刘原得意上了,“姑娘你这就不清楚了吧,她娘还真的来报过案子,可惜了……”
移舟也无奈耸耸肩,合着就他能看到那份吃灰的卷宗是吧。
她每日十五张大字也不是白练的,去交作业的时候,就在县太爷的书案上瞄过。
“我来考考大人……”
“别——”
“罗家不是有六个姐姐吗?这位罗大娘的丧事,是谁操办的?”
“啊?那自然就是那剩下的六个女儿吧。”
刘原还是下意识答了出来。
移舟便不吝夸赞他一声,“大人实在是英明,不知这六位姐姐,可也来县衙里报过案子?”
“这……”
刘原一拍脑袋,看着移舟略带得意的笑,当即明白了,“我知道了……这事,还没完。”
“大人——”
没等移舟再恭维第二次,刘原已经跑了,“大人,我发现了个不得了的事,大人,能给我加月俸吗?”
唉,果然是个合格的打工人。
移舟也想问问能不能给她加月俸。她本就不多的衣裳,更是没了。
要不,给她发几身工装也行。
或是她的愿望比刘原的更加朴实,没多久便实现了。
*
且说九桑镇。
正好石台县的案子告一段落,应抒弘顺道将人送回去,才靠近九桑镇的地界,罗七素便无数次掀开了车帘,难得露出笑来,“小周……”
“啊?”移舟有些不明白,看着她略带腼腆的笑,才点点头。
“其实我之前就听过你的名字,你生得美,楼里似乎有意要害你,要不是……”
要不是她上吊死了。
所以,罗七素才想学她。可惜她要给死去的孩子报仇,才将位置选在春香的房里。
没曾想那么快被发现了。被他们踹翻了椅子,又被打了一顿,要不是县衙的人来的早,这次估计就会打死扔出去了吧。
不过苍天有眼,罗七素眼里闪着泪,外头茂密的桑树映在里头,也带来了勃勃生机。
“我会纺布,等回了家,我送你几匹布。”
“不用了……”
“要的要的,我爹爹常说,做人要同那蚕一样,吃了一口树叶,就要吐出一根丝来。我穿了你的衣服,就要还你几匹布。”
罗七素想起下落不明的爹爹,眼里还是有些亮光的,“我家能纺出应大人说的那个七彩罗,也有纯色的罗,全红的。刘大人说,你验白骨的时候,用的是一把大红伞,要是能穿一身红衣,是不是就不用撑伞了……”
移舟好久没遇到这样敞开心胸的对话,被其感染,也跟着笑了笑,“我真希望没用上那天,又忍不住想试试你家的红衣是不是能和红油伞一样实用。”
“嗯,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
刘原骑马跟在外头,显然是能听到她们说话,这样轻松活泼,更不明白了。
京城里,守孝的人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难道还真跟移家姑娘说的,“礼不下庶人”?
“大人……”
刘原拉了缰绳,要凑过去,谁知有一人冲到土路,朝天喊冤,“求大人为小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