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胡子拉碴,也顾不得烫了,伸长了筷子,争先恐后往破锅里捞东西出来。
配上河边采的水芹,滋味真是绝了。
“这要是能天天吃就好了。”
“还天天吃呢?这要不是意外死了,我们哪有福气吃到?”
吃完了东西还不算,那锅汤也被分了干净,众人仰头都倒进肚里,不由打了个饱嗝。
夜色浓重,这股奇异的幽香也没法飘到西山墓园里。
石台县三人组,移舟俯身在棺材里验尸,刘原自说自话没人回应,又忍着恶心过来,“姑娘……是我口不择言……”
但见人家姑娘就没功夫搭理自己,也没空伤怀。
他又躲在应抒弘后面,探头探脑,“大人……”
“移老五的心肝,被人挖了。”应抒弘站得近,也瞧清楚了,平静解释道。
“这……哪个缺大德的……”
刘原还没吐槽完,移舟在底下喊道:“这儿光线不好,可能会漏了一些细节。抬出来,再运回衙门细验。”
“怎么抬,怎么运?“刘原明知故问,也是最激动的。就移家姑娘那细胳膊细腿的,自然是他抬出来。
“手,马。”
移舟也没同他废话,里头黑咕隆咚,只是看到移老五被开膛破肚,伤口、刀法都看不清楚,但似乎很是干脆利落,不像普通盗墓者。
下去容易,再上,泥土有些松软,移舟踩了两脚,都往下滑了滑,正要俯身爬上去时,一只大掌出现在面前。
她下意识伸手,犹豫一瞬又放弃了,手脚并用,姿态颇是不雅爬了上去。
应抒弘亦是愣了会儿,便听她解释道:“验过尸,我手不干净。”
移舟做法医也有几年了。头两年,邻居挺避讳,法医与医生,都占了一个医字,但一个救死扶伤,得人民敬重;一个只和死人打交道,虽说也是为人民伸张正义。
但总有一些人忌讳。为了上班近些,也让耳朵清静点,她都从家里搬出去。
换了个时代,她也保持着清醒,避免一些无谓的麻烦。
应抒弘面色淡淡,也没说什么,同刘原将土坑再挖了挖,好不容易将棺材搬了出来。
等刘原快马回城去喊人来,二人便在西山墓园里守着移老五的尸身。
“大人,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
“……没有。”
应抒弘再饥饿难耐,也对人家过世多日的爹爹提不起食欲。
幸好此刻刘原不在,否则定又一惊一乍的。
不过,应抒弘当即又否了刚刚的说法,“有,一股异香。”
不是尸臭味,也不是从移老五身上发出来的。
而是他第一回来西山墓园时发现的,有人祭拜过移家父女,香灰还没被风散,那灰烬竟是香的。
“我也觉着,像是在移——移动棺木后,在我爹的衣物上发现的,不过香气极其幽微,嗅觉不灵敏的人或是发现不了。”
二人说的并一致,应抒弘纠正道:“今日我实在没闻出来,是前天来挖坟时闻到的香灰味。我收了一些。”
好在刘原来去脚程来,衙役来将尸首搬下山时,天光还没大亮。
在进城前,一声声凄惨的叫声霎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大人,只是猪叫,屠户们在杀猪。”
应抒弘应下,又往那杀猪的村子去了。
村子静悄悄的,浓重的腥臭味直冲天灵盖。
衙役们也少来这地方,只是看大人神色紧绷,而移家姑娘隐隐兴奋的模样,也不免收敛着迈步的力道:这,杀人凶手该不会就隐藏在屠户们之间吧?
走到尽头,几间破烂的木棚出现在眼前。立柱的木头都不知用了多少年了,飞溅起的猪血糊在上头,经年累月的,已经和木纹混为一体。
屠户们个个腰粗体壮,裸着上身,只穿了半截的裤子。
应抒弘走在前面,不住咳嗽。
“大人你嗓子不好啊?”刘原被卫三捅了几次手臂,终是记得关心一下。
“咳……”
他无声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一身麻衣的人已经提着衣裙迈步上了台阶。
石台县的地方不大,但是各村都养了猪,挨得近的几个村子,都会将猪统一牵到这儿来杀,免得扰了村民歇息。这猪味,也不大好闻。
异香也没外人来,这突然出现个水灵的娘子,先发现的那人反而是尖叫起来。
“杀个猪,鬼叫什么?”
“移家姑娘……”
“她不是死了吗?”
“她来了……这又不是我们杀的人,她来这儿做什么?”
……
移舟已经习惯了,所到之处总是会掀起一股闹鬼热潮。
她探头去看摆在地上的大猪,再去看已经摆放在案板上的猪肉块。
那几个汉子身上再油亮,也没杀猪刀锃光瓦亮。
碍于有女眷在,县衙的大人都来了,为首的那人哈着腰上前了,“大人,这么早就来查案……我们几个就是杀猪的,别看长得凶了些,刚刚大人也看到了,我们都是一群怂货。”
怂是挺怂的。
刘原才跟着点点头,谁知被移舟拉了过去,小声问道:“刘大人,你身上带钱了吗?”
“嘶……我没钱,我也不是大人,你找大人要。”
“哦——”
“等下我记得你还在孝期,是不能吃肉的吧?”
“刘大人是京城来的,诗书礼仪学得好,却忘了一条,‘礼不下庶人’,要是人人都像达官显贵一样,守三年孝期,不事生产,谁去种稻,谁去纺布,叫贵人都吸风饮露,修道成仙去?”
“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没想到刘原轻易被说服了,又去跟应抒弘讨钱。
如移舟所料,县太爷一身金贵,但身上是一个子也没有,还不如直接和刘原要来得直接有效。
最后,在屠户们谄媚的笑容里,移舟以极低的成本价拿到了猪心、猪肝、猪肺和猪腰子。
那一副肥溜的猪大肠,其实她也想要,但是在某个矜贵得不落凡俗的县太爷足以杀人的目光中,她痛心收手。
路上,她走在前面,步伐是又轻又快,还时不时回头催促他们,“大人,饿了,回去吃饭,你们不饿吗?”
大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默契,齐刷刷摇头,再弯了腰去看她的脚步——
移家姑娘,是真的用脚走的吗?
拿着猪内脏的那两人,更是心惊胆战。移家姑娘饿了不要紧,吃什么都不要紧,等下不要一股脑扑脸上来将自己咬了就好。
等回到县衙,移舟便吩咐人起锅煮水。
“离天亮也不远了,也不急于一时。”应抒弘罕见走到她面前,提议她看看天色。晴明蒸骨法,他也知晓。只剩尸骨还算简单,若是遇到还在腐败的尸身,必须先将骨头上粘连的肉煮烂煮透,再用醋蒸才能看清骨头上的血荫。
到底也是血浓于水,这法子,非到万不得已,实在不必用上。
移舟甚是感动点头,领导没钱不要紧,工资是死的,但是人文也是很重要的。“大人,我也是这么想的。”先吃饭,再验尸。
她使着刘原买来的新刀,手法利落将猪肝片好,反复搓洗后,放在水里浸泡,约莫需要一刻钟。
眼瞅着县太爷还杵在跟前,移舟便知再金贵的人也是要吃早饭的,“县衙附近有枇杷树吗?大人不急着上值,摘几片叶子回来——”
话没完,人已经拂袖而去。
这时候,刘原嘿嘿过来,习惯性将一手搭在移舟肩上,被她一瞪才讪讪收了手,“上一个敢使唤我们大人的,让我想想……真是让人想不起来了。”
石台县衙,难得不用去外头赊账买烧饼了。
移舟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猪肝菠菜汤,一人一碗,个个吃得满头大汗。
“这猪肝,鲜嫩软滑,真是香。”刘原最先要去添一碗。
里头没搁胡椒,但也不腥。
因为移舟从山上薅了山椒叶子,切成丝,挤出水,当胡椒粉用了。
卫三年纪最小,捧着碗慢慢与移舟套近乎。刚刚他跑回家去拿了碗盐过来,都没看清是怎么做。
“切薄片,洗几次,泡一刻钟,攥干水份,放盐、白胡椒粉、料酒调匀,要是有淀粉,可以一起调匀,腌一刻钟,再和菠菜一起滚开。”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法子,移舟脱口道。吃饱喝足,便该干活了。
她起身,下意识抖抖身上的残渣。
卫三还在不断重复着方子,坐在角落阴凉处的应抒弘突然问道:“料酒,哪里来的?”
“啊哈哈……今儿这天,可真亮。你们慢慢吃,我先去验尸了。”
角落那几个灰扑扑的坛子,在日头底下,似乎都干净了。
移舟戴上自制口罩,就在庭院里,对移老五进行二次勘验。
额上有磕碰伤,出血不多,不是生前所致。
身上衣物破碎散乱,但这会儿借着日头看清楚了,胸膛有数个血肉模糊的血洞,深者刺穿心脏。这才是致命伤。
腹部上头的衣物同样有利落的切割痕迹。
重新整理后,发现与开膛之处,对上了。
而取走脏器的人,手法也极是干脆,沿着肚皮横隔肌划了一道,扒开后,将心、肝、肺摘走了。
和她今日在屠户们买的部位一样,肠子就这样散落在外面。
手段极其残忍,但又井然有序。非行家不可为。
应抒弘为难吃完了猪肝汤,过来时她已验好,正要填验尸格录。
“杨老头不是杀人凶手。”
“何以见得?”
移舟正好抬眼目测了一下县太爷的身高,约莫是六尺。
“移……我发现,大人的身量,和我爹相差无几,应是六尺三。那杨老头的身量不高,与我同样相差无几。若我是他,拿着剪子行凶,扎到的位置——”
她将手中的炭笔比作凶器,才第一下比划,就被格挡住了。
身量与他相差了快一个头,移舟的手臂举得辛苦。
“格挡,也是人的本能。所以,我爹若是神智清醒,杨老头不可能将剪子扎在胸膛之上。”
与此同时,关于醉香楼的排查,也出来了。
“这几年,入楼里的姑娘多,但登记在册的,人数都没变。鸨母说,有姑娘要守清白,便只做一些杂活,所以名字没在上面。这是鸨母提交的账本和名录,请大人查看。”
打开盒子一看,一股腻人的脂粉香气袭来,刘原嫌恶挥手,让人拿远点。
“这鸨母十分精明,光是这账目,衙门里能看个十天半月了。”
再配合上她送来的沉甸甸的孝敬,谁还去查醉香楼的事?
应抒弘看着装账目的盒子描绘着一枝杏花,这图案,他之前也见过。
“醉香楼的图徽,是杏花?”
卫三年纪最小,以前就是收孝敬,也轮不到他。
年纪最长的葛大郎被推了出来,“好像是一个酒坛子……小人也说不明白……但杏花,是春香姑娘用的,四个姑娘都有自己的花样……”
葛大郎没说完,又有个衙役跑来,“大人,不好了,醉香楼的春香姑娘上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