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北浑的那一柄魔剑,相当华丽繁复,剑锋是玄色水苍玉做成,从剑茎到剑格,都雕刻着古拙的蟠龙纹。
看到他那柄剑,何贞脱口而出:“你不会觉得硌手吗?”
下一瞬,魔剑迎面劈来,掀起的巨浪把小破舟彻底撕烂,也把几个人一遭掀进了水里。
玉蝴蝶依然一马当先,凌空升起,散射出几条丝线,将末端的银针钉在周围山石上,自己借力悬停住,但她慢了一步,下方的单北浑只是轻蔑的一个微笑,右掌里的剑柄旋转两圈,轻轻撩起一剑,卷起的气浪将所有的丝线尽皆撕碎。
玉蝴蝶看似被卷进了气浪中,在一团剧烈动荡的扭曲空间里,被一同绞碎。但飞出去的四肢在半空悬停住,纤柔的指尖捻起几缕细丝,牵连着中间的腔子。她从一个完整的人体,变成了被解体的傀儡人偶,脑袋孤零零挂在最上方,颈部的裂口牵连着无数的细线,嘴巴张开,开始骂街:
“臭老头!师父甩了你,拿我们撒什么气?你可真能耐!”
泡在水里的这些人,最慌得大概是何贞,她嘘了一声,冲着上空的玉蝴蝶低声喊:“你干什么刺激他?我们能打得过吗?能不能忍一忍别骂街?”
单北浑的目光收回,穿过了泡在水里的人,径直盯着对面足尖轻点,站在水面的梅辛怡,但看到她手持一柄断剑,又戏谑地一挑眉,“你拿的是月母鬼龙独魉的佩剑,你跟它是什么关系?”
梅辛怡照实回答,“没有关系,我在洗剑池里捡的。”
“那你挺会捡呐。”单北浑眼光有异,似乎是好奇,深处却带着莫名的恶意,“你使的是一把邪剑,运用的却是正派招法口诀,不怕把自己练疯了吗?”
梅辛怡低头看了一眼,不是太理解他的话,“工具或者武器本身没有正邪的区别,全看使用者是什么身份。”
看她一副清澈单纯的名门正派弟子的模样,倒把单北浑逗笑了,“话说得漂亮,我看看剑招是不是一样漂亮。”
锋锐压头而来,梅辛怡刚刚提起剑柄,就被一股无法迎接的巨力推开,她一头栽进了水里,在波浪起伏中折腾了几下。发妖跳起来,跟身边泡着的人喊:“去帮她啊!”
何贞的心情复杂,“或者……先别送了吧?”
瑶香雪已经一踩水飞跃上半空,白色长发暴涨,白色妖蛇般冲着四面八方生长,发丛凝聚成巨大的发柱,正面向单北浑形成冲击。他站在原地也不闪避,拨转剑柄变斩为削,轻而易举将妖发催断,一招用尽挽剑回身,轻轻朝剑锋一吹,将残余的发丝吹净。
发妖落回水里,李银蟾借着她的肩一踏,又窜起了几米,从眼瞳中射出两道光剑,偷袭了一手。单北浑一点不慌乱,屈指一弹锋刃,水苍玉横在身前,正巧挡住了光剑,将两束辉光反射了回去,李银蟾大叫一声“快躲开!”自己抱着头扎进了水里。
躲得最慢的倒霉蛋是秦朗,被两束辉光一上一下穿过,空气中弥漫开烤轮胎的焦味。他后知后觉地摸摸自己的脸,还有中间一个焦黑的窟窿,自我安慰了一手,“没事的,我没事的,我自己也能愈合的……”
梅辛怡挣扎着从海水里浮起,仰头看着上空高高悬停的剑魔,忽然升起无名的冲动,眼底泛红,指尖用力攥紧,心态开始失衡,只想拼命。她提起一口气,升云术原地拔起,变御春风猛冲了一段,裁花剪叶虚晃一招,再变凤凰游偷袭侧位。
这几下连招颇为精妙,挑起了单北浑的兴致,他在心里暗自点头,正想往下再看看,忽然感觉一股尖锐的杀意袭来,对方眼光凶狠,将断剑遮掩着半边脸,露出一双决绝的眼睛,渎神一剑撕裂开眼前的空间,斩断了气流,暂且形成了一块真空区域。
单北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后退开一截身位,接一招以微知著,将巨大的力量推转开,再接风流云散,以自身为中心,涤荡开了周围一切残乱的风雨。
原本已经停了的细雨又开始下了,何贞仰头看着梅辛怡从半空坠落下来,砸进了水湾里,身后的单北浑竟然追击过来,身形像一只巨燕,划过一条玄色的弧线,剪破了湿润的雨水。
她看了看绝望的局面,又看了看旁边几个逗比的伙伴,默念了几声,“现在只能靠我了……加油何贞,你可以的!”
单北浑落在水面,用剑尖挑了挑,想找找沉底的梅辛怡,余光捕捉到一个人影冲过来,穿着件破了的荷花裳,披头散发十分狼狈。
“住手!”何贞演得很卖力,底气十足地呵斥,“你……你、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
“……”单北浑上下扫视着她,懒散地掀起嘴唇,“那你呢?你有病吗?”
何贞差点脱口而出:你有药吗?幸亏到嘴边憋住了,又装起来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你凭什么打人?这些人大多是你的老相识,她们又没对不起你!”
他眯起眼睛,脸色已经十分危险,“但是她们的师父有负于我……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要不然上来走两招,要不然就滚开。”
“你……你谁都能动,唯独不能动我!”
他终于笑了,大概是气笑的,“为何?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要是解释得不如意,我就拆了你。”
何贞吞了吞唾沫,压下声调,沉郁地说:“因为你是我爹。”
现场一片死寂。
单北浑先是哈哈大笑,稍稍弯下腰身,捂着小腹,笑声在头顶上空徘徊不去,盘绕了半天。等他笑够了,终于能直起身开口说话,“看在你逗笑我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一命,滚吧。”
何贞脸上一片平静,深吸了一口气,坦然道:“两百七十二年前,师父接到十二京的请帖,独上天阶,自此你们二人恩断义绝。那时合欢宗里只有师父和三个师姐。我长到两百七十多岁,没有人告诉我,我是从哪里来的,出身背景是什么,家乡何处。她们似乎都……欲言又止。”
这回,单北浑终于笑不出来了,他眼珠瞪大,直勾勾盯着何贞,用力地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丝毫的破绽,可惜,何贞的演技比她的战斗力强多了。
“师父教我不怎么上心,她好像不愿意我修习合欢宗的功法,她也不愿意亲近我,每次看到她,我都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非常复杂的感情。”何贞边说着,边轻轻甩动着脑袋,头顶黑色的乱发渐渐变成了棕红色。
幸亏我也练过一点天魔幻形术。她在心里后怕,而且幻想到如果蜂姑听到了这番话,一定会气得破口大骂:我对你不上心?你简直要把我气死了好不好?
单北浑无知觉地退了一步,脚底扎进了水面,瞬间感觉自己身体沉重了很多,甚至无法承担本身的重量。他也无法面对何贞,摇摇欲坠地连退几步,忽然又强硬了起来,气哼哼看向何贞,“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还不是因为心里有鬼?”
何贞在心里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不过为了性命还是忍住了,脸上堆起冷笑,“师父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倒觉得,她对你的怨恨,也不比你对她的少。”
他忿忿沉默了一阵子,气得将魔剑归鞘,一句话也懒得说,一只大手伸过来,抓小鸡一样薅起何贞的背心,夹着她冯风凌空,瞬间远去。
“……等一下!”何贞在空中懵了,“这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你要带我去哪——”
还泡在水里的几个人安静如鸡,瑶香雪一边收拢着自己的断发,一边糊里糊涂地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玉蝴蝶还挂在丝线中间,有气无力地解释,“小师妹玩脱了……能不能来个人把我放下来?”
梅辛怡拖拉着自己软绵绵的身体,把自己拖上了一块礁岩,开始忧心,“现在怎么办?我们到哪里去找她?”
玉蝴蝶摇摇头,“我们得想好了,何贞暂且骗过去了,剑魔不会动她,但是他可绝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李银蟾忽然说:“我能找过去,刚才动手时,我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香粉,只要顺着味道就能追过去。”
“唉——”梅辛怡长叹一声,把脸靠在手掌心,心里烦乱如麻。李银蟾游过去,在她肩上轻拍两下,以示安慰,“没关系,我们先修整一番,等我们做足了准备,想好了对策,再去救人。”
“有没有人来关心关心我?”秦朗还摸着自己脸上一个大洞,不时揉弄着皮肤,想把凹陷下去的部分扒出来。
头晕目眩地飞了老半天,何贞感觉自己被从空中丢下来了,她发出一声尖叫,在坠落的过程中一路回响,最后,落到了一片柔软的锦绣堆里。
手脚摸索着爬起身,她发现这里好像个洞穴,堆满了金银珠宝,还有丝绸绣品,墙壁上镶嵌着夜明珠,烁烁放光。但是氛围反而显得破破烂烂,一点也不豪奢,非要形容的话,很像一角宫殿废墟。
“这是什么地方?”
单北浑回来后就非常沉默,把她丢在这里,自己拔腿就走,根本不想跟她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别别扭扭磨磨唧唧的老直男。”何贞啐了一声,自己起来溜达了一圈,这个破洞里生活痕迹较重,看来什么剑魔,已经猫在这当了多年的野人了。
她出了洞穴,外头一块小水潭,与浩渺的海湾相连,周围几座盐池,白花花的盐滩层层堆积,一直连接成小盐山。不过更震撼的是远处的光景,星愁涧已经到了尽头,一道断裂的天之涯横亘长空,倒悬着似水似雾的星瀑,星光与琼玉纷纷随着瀑布飞溅,漫天飞舞。巨大的海兽悠然畅游,乍一看还以为是几座海市,鲸舞龙飞,鲛鲨相戏,点缀得海湾里生机勃勃。
何贞伸手进口袋里掏了掏,拿出荷花袖剑,扭了几下剑柄,剑格当中闪现出手电筒一样的光泽,她举着短剑走到礁石的尽头,把手掌聚拢在嘴巴之前,冲着远处一只灰色的庞然大物喊:“洛蛳——你过来——”
灰色的蛩蛩缓慢一转身,注视了半天,缓缓露出类似惊喜的表情,然后掀起千顷巨浪,一股脑飞扑过来。
何贞的眼眸里倒映着骇然的景象,终于崩溃地大叫:“不要了!别过来别过来!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