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之后,几个人都搓搓得不成人形,大清早梅辛怡看到了金烬和凌焰修,两个人垂头丧气的,外衣都没穿,各自披着一件雨蓑,灰头土脸地就出门了。
梅辛怡自己也是挂着伤,右眼眶一枚乌青的熊猫眼还没消,用白布沾了一层药霜,自己捂着脸。她简单寒暄了两声,“虫蜕和花蜜收集得怎么样了?”
金烬差点当场哭出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再不结束我的心魔都快出来了!”
梅辛怡十分同情他,“就不能找虫姬帮个忙吗?”
“恐怕十分困难。”凌焰修斟酌地回答,这些日子他也消瘦了一圈,人也晒黑了些。原本君子如玉,临风而立,现在肃敛着一张脸,还暗藏着一股怨念。“虫姬孤傲,她愿意给师祖守墓,是因为跟师祖是旧交,哪里愿意搭理我们?更别提帮我们干活了。”
金烬从怀里捧出那只琉璃瓶,里面积了浅浅的一层花蜜,迎着阳光格外璀璨。
“我宁愿用眼泪装满它……我都快哭出来这么多了……”
梅辛怡皱着脸,实在不敢苟同,“三师兄你也太能哭了……”
“帮我们拖住师父。”凌焰修上来抓住她的小臂,一脸托孤的郑重的表情,“别让她来检查我们的进度,就是你能为师兄做的最好的事了。”
“她早晚会知道的,等她玩我玩厌倦了,恐怕就轮到你们了。”梅辛怡也很绝望,拖着那一把粗苯的铁剑,又去落星坪开始了今天的魔鬼特训。
首兕对教导弟子根本没有一套,这也可能跟她的身份背景有关系,反正龙是没有当父母的自觉的,它们都是寻欢作乐之后,把蛋找个地方随便一丢,任由孵化出来的东西自己在世间挣扎。而且因为它们寻欢作乐的物种太多了,孵化出来的形状往往自己都不认得。
“你进展太慢了,我教帝戎的时候,他根本没这么费劲。”
梅辛怡忍不住反问几句,“你确认真的教过他吗?还是丢一本剑谱,让他自己学,然后每天就是抽他玩?”
首兕没有被她质问得发怒,反而认真想了想,“说起来……收帝戎入门时,我的师父还在,确实是他教的更多。”
“我就知道……”梅辛怡偏过头嘀咕了一声。
“要不然……我请一道拘魂术,把你师祖找来试试?”
梅辛怡吓得快裂开了,“千万不要!不是……既然师父你的道德感如此底,我们师门也是没有什么尊师重道的讲究的,那干嘛还要罚两位师兄呢?不会也是为了玩吧?”
首兕拿起烟杆抽了两口,吐出一口烟雾,“不是为了玩,是为了去洗剑门。”
“啊?”梅辛怡为她说愣了。
“你们从启熊山回来,不是带了一枚洗剑门的铜符嘛,正好你没有随身佩剑,可以持铜符去洗剑池挑选一把。但是也不能两手空空地去啊,起码得备一份厚礼,并拜帖一起随上。所以我才叫那两个兔崽子抓紧时间干活,把虫蜕和花蜜拿去卖了,或者直接换点东西回来。”
“……”虽然梅辛怡常常被她弄到沉默,但是这回再一次突破了她的接受能力,“不是……就不能直接拿着虫蜕和花蜜当见面礼吗?”
“那多掉价啊,显得我们御龙宗仿佛地处偏僻,身无长物。”
“难道我们不是吗?”梅辛怡左思右想,依然觉得这个烂主意实在不可取,她迟疑了半天,从身侧箭囊里掏出一支箭矢,“我没有其它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个。把箭簇上的精粹抠下来,能不能变卖点钱财呢?”
首兕抽着烟,一推她的手,“这些不用你管,这是为师的责任。”
“……可是你也没管,不都是师兄们在管吗?”
首兕一点也没脸红,“当初他们小的时候,帝戎为他们付出也不少,一柄宵明剑、一柄烛阳剑,还不是我们两个到处坑骗……反正现在轮到他们出力了,这是我们御龙宗的传统。”
梅辛怡心事重重,练了几遍剑招,又徐徐停下,“我觉得,我们应该以奇致胜,就跟骖龙诀一样,看起来是中正守平的招法,但是里面隐藏着许多凌厉奇巧的杀招。”
首兕有点开心了,“你终于学会动脑子了,说下去。”
“吭哧吭哧地收集那一点花蜜,还要拿去变卖,猴年马月才能存够了?但是只要涉及买卖的环节,就涉及到变数,须知一买一卖,利益循环,中间的水分就被抽走了。还不如找一种……他们没见过的东西,一种能打动他们,又奇货可居的东西。”
首兕脸上皱了皱,“你要知道,那些混迹在集市上的人精,他们走遍了大江南北,什么古怪稀奇的东西都见过。虽然为师我也有一些收藏,但是我不觉得哪一个称得上是奇货可居。最奇特的东西,就是你的那只手了。”
梅辛怡低头看了看自己虫肢一样嶙峋惊悚的左手,下意识握了握几根尖利的手指,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有一件东西,或许可以算奇特……”
三天之后,三个人正式准备好启程出发,目标是往西,跨过昆吾峰的独苏镇。那里是大荒中山一带最繁华的所在了。
凌焰修和金烬都一改往日的颓废,恢复了一个白羽鹤氅,一个红缎金龙袍,又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了。
首兕把火焰小红车也拿出来,车前已经等着两条健硕巨大的熔岩晶晶虫,就连虫姬也站在一旁,看起来竟然是来送行的。三个人有些受宠若惊,梅辛怡走到首兕身边蛐蛐,“师父,你为了这趟也挺下本了。”
首兕瞥了她一眼,“废话,人依靠衣装,要是不下本,把样子装起来,怎么骗……把东西卖出高价?”
虫姬不愿意跟他们多话,简单解释了两句,“蛟龙跟我做好了约定,有油水共同分享,我才借了这两条虫子虫孙给你们拉车。”
首兕也叮嘱了两句,“这一趟是为了挣钱卖货,不要多惹事,车辇和人带虫都得给我完整地回来,听到了没有?”
凌焰修作为队伍里年纪最大的人,认真严肃地应承下来。首兕对他也是比较放心的,和另外两个同门不一样,凌焰修为人沉稳成熟,又不像帝戎是个逗比,智力也属于中上之游,算是宗门里最靠谱的人了。
三个人将行李放置好,自己也上了小红车,两条大虫尖利地嘶鸣一声,拔地而起,拖着车辇冲上云霄,正式向着昆吾峰而去。
这回的旅程快了不少,焦滩很快被抛在身后,路上遇到一块明镜般的湖泊,反射着明丽湛蓝的光泽,周围簇拥着浓翠高大的树林。再往西又行驶了半天,日暮渐西,艳丽的夕阳下出现了一座繁华的城镇,小桥流水雅致非常,华灯初上,客流往来,车马劳劳,人语鼎沸。
小红车停在水道边一处青石搭建的平台上,周围的游客只是扭头多看了几眼,并不很惊奇,看来因为此处过往的游商太多了,大家都见惯了各种新奇的东西,很少大惊小怪了。
凌焰修找人停泊好了车辇,拴好了熔岩晶晶虫,跟几个脚夫打扮的人打听了一下傲来楼,只隔了两条街,距离晚上开市还有一段时间,可以慢悠悠逛过去。
梅辛怡发现金烬的神色跟做贼一样,紧紧搂住怀里的盒子,她有点无奈,靠过去低声说:“师兄,不用那么紧张吧,又不会冲过来一个人抢劫我们。”
他一听到抢劫,就立马更紧张地抱紧了怀里的东西,“你不懂,师父给了我多少压力?要是这一趟任务没完成,没把她要的钱带回去,那我们也不用回去了,干脆留下来打黑工赚够了再说吧。”
凌焰修皱着眉提点了他几句,“有点格调!我们是来做买卖的,记住,要装起来!虽然我们穷得叮当响,但是必须装成富有一方的样子。”
听了他的话,金烬眨眨眼,“恐怕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体会到啥叫富有一方了。”
梅辛怡觉得自己应该说点提振气势的话,让他们两个人对此行有点信心,“放心吧,今天没什么难度,只要顺利地完成,我觉得黎明的时候就能带着满口袋的钱回到焦滩了。”
但是金烬一点没有放松,犹豫地回答,“我觉得你说了这话,好像一句谶语,会不会……”
我立了个flag吗?梅辛怡在心里腹诽,可是她现在确实觉得很放松,一点儿也没有即将面对一场变故的预感。
傲来楼伫立在眼前时,三个人跟三个乡野村夫般呆滞着,这幢建筑十分巨大,四角的房檐下垂着明珠,红灯高挑,朱门碧瓦。
梅辛怡咳了一声,“别忘了,装起来!”
金烬立马改造了自己的状态,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裳,将发冠戴正,压着声音,故意装得很低沉,“我装得像吗?帮我看看,这样像不像一个有钱人?”
梅辛怡停顿一下,尽量用宽容的眼光看着他,“你的目标不应该是装成有钱人,而是首先做个正常人。”
“什么意思?我本来就是正常人!”他好像还略有不满,哼一声撇过头去。
门口迎客的小童揖了一揖,雪白的大袖垂落在地,“三位请进,请问有拜帖呈递吗?”
“拜帖?”梅辛怡心虚地望了望左右,“呃——咱们——有吗?”
金烬首先抢答,“有!我们有。”
凌焰修迅速扭过头,不满地盯着他。果然,下一瞬,小童就双手张开,小小的掌心递过来,“那请三位将拜帖交与在下一观。”
凌焰修白了一眼给金烬,好像在用眼光骂他:看吧,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梅辛怡暗自琢磨了一下,或许可以把首兕的名号报出来试试,结果她刚张开嘴,就看见另一个小童,也是雪白大袖的打扮,快步走过来,跟在守门的小童耳边私语了几句,两个人不知道交流了些什么,守门人转过脸换成一张灿笑盈盈的表情,又一拜到地:“原来是御龙宗首兕仙姑座下爱徒,快快请进。”
三个人面面相觑,梅辛怡首先问:“你们觉得是啥情况?师父的面子大?还是看我们面善?还是前方有诈?”
金烬迟疑着回答:“我选第一个。”
凌焰修总是有不同见解,“不管是哪一个,做好前方有诈的准备最好,我们得小心点。毕竟傲来楼是天语书库的产业,天语书库和天工坊向来同气连枝,我们在启熊山又实实在在得罪了天工坊。”
“什么?”梅辛怡变了脸色,“这里是天语书库的产业?那还选什么选?妥妥的是第三种无疑了!我看咱们直接跑吧,省得一会儿被人套麻袋挨闷棍!”
“三位贵客为何还不入内?”守门的小童看他们半天没动,就是呆在门外嘀嘀咕咕,露出惊奇的表情,同时一伸手,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凌焰修抓住了身边的两人,镇定地告诉他们,“没有退路了,今天不是闯龙潭虎穴,就是回家挨师父的闷棍,你们选一个吧。”
金烬没有犹豫片刻,原地就做出了选择,一振衣袍,舍身取义的架势道:“我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