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经过城门时,那座旧牌坊出现在车头。
长生的眼光追随着瞟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缺少的那一座石狮子,看着地面残留的痕迹,恍惚间想起了什么:
“我小的时候,经常在附近玩耍,对这里很熟悉,对……对牌坊还有石狮子也很熟悉……”他感觉到的熟稔越来越强,抬眼看见坐在身边的石施,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单纯的笑意。
“所以,那个……石狮子就是你?”
她笑着点头,“用你们的话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垂下头,又狐疑地问:“那你为什么要化身成为石家的小姐?”
“唔——”石施勾了勾鬓边的一缕发丝,在夕阳晚风里看着驴车两边,对着尘世间的热闹烟火投落了眼光,“我想参与进来,选择入世的妖怪那么多,大多是打着修行的幌子,其实只是贪图这一场热闹吧。”
长生看着金黄色夕阳笼罩下的石施,忽然感到与她的距离拉近了很多,不再是两个陌生的人……嗯,妖物了。
驴车出了城门,离开渠县范围,经过了城外的侯家集,一处处摊位都在收拾打烊,到处四溢着零落凋谢的伤感。
石施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如有所感,转头说:“都管黄昏叫逢魔时刻,你这段日子的经历,大概也算是你人生里的逢魔时刻了吧?”
“其实我差不多习惯了。”长生也望着落在山头上的一轮红日,现在的太阳已经不刺眼了,像是散尽了最后的能量,挂在山头喘息,妄图再留片刻。“我的一辈子,在你眼里,应该特别的短暂吧?不过经过了这些奇异惊变,这些鬼狐怪事,我是不是最特别的那个了?”
“你本来就很特别,不需要经历这些事。”石施转过头,看着漫天灿烂的夕阳,没有注意到,车轮经过的泥土,车辙的痕迹下露出几道鲜红色符咒的痕迹。
忽然的一下颠簸,周围一切万籁俱寂,鸟鸣和风声好像都被抽空了。长生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头顶鲜红的天幕,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愕然地一转头。
“长生……”石施诧异地问他,目光也追随着他,移动向他张望处,有一条黑色人影,飘荡在鬼魅的树梢顶,轻飘飘地悬立在细如手指的树枝上。
天地间回荡起了吟诵声,连绵不绝,逐渐壮大。泥土和石子下埋藏的鲜红色的符咒开始显现,一阵怪风吹拂过,吹得浮尘和小石子滚开,露出新新涂抹的复杂咒文。
一线尖锐的撕裂声从耳边响起,长生猛一转头,看到两截青灰色坚硬如石的手指,迎着风从眼前吹打而过……
渠县赛家宅院内,胡灵秋也仰起头,呆滞地望着高空漫天的鲜红颜色,这是真正的夕阳如血,艳到残酷的血光充斥着天幕,一轮硕大的落日,徘徊在屋脊的一侧。
“灵秋……”注意到她的出神,赛世简轻轻触碰一下她的肘尖,“你在看什么?”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上空,迷惑地问:“你看天上的云,排出的形状是不是像什么东西?”
赛世简跟着仰起头,“是的,好像……一道符咒?”
云层翻滚着,在某一时刻忽然风停云止,一种极端凝滞感堵塞了整个城池。待在义庄百无聊赖的常青感到了什么,蹭一下站起身,跑出大门,看了一眼天上低垂的彤云,瞠目结舌望着远处,见赛家宅院上方悬停着一道笔锋尖锐的阴影。
阴影烙印在他惊悚的眼光里,常青忽然浑身打颤,深邃的寒意沿着脊柱蔓延上来,他的呼吸停滞,心里生出了一种极端恐惧,有什么东西来了。
他很着急地想要冲出门,跑进街道,头顶飘过一条红绸,遮挡了他全部的视线。瞬间好像整个渠县都被笼罩了,到处都是一片血红与明黄色,如同浸泡在了浑浊又明艳的液体里。常青只觉得明智混沌,脑子发昏,什么都不能思考。
他在街上浑浑噩噩地晃荡着,步履僵硬,枯死的树枝一样摇晃着,忽然正面被人扇了一巴掌,猛然惊醒,看见何贞站在身前,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个半吊子,但是现在只能靠你了,你得支棱起来啊。”
常青深深吐息了几口,看了看周围如同末日的场景,犹豫地说:“他们把整座城包裹起来了,这样就没有一只妖物能逃出去。此种通天彻地的本事,绝对是仙师级的人物,我……”
“我不是让你去对抗,你也是玄门正宗的弟子,你应该了解对方。”何贞半是鼓励,半是引导地对他讲,“我对你们这一套,确实了解太少了。但是我见过不少不同种类的黑白魔法、咒术、西洋魔术、巫蛊……它们的共同点就是,没有什么是永恒无解的,所有的术法和咒法都有弱点,都有解法。”
常青听进去了,沉思了半天,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要有一个施与的对象!再强的仙师,也不是对着一座城池施法,他一定制作了一个跟城池极类似的地形沙盘。”
“对方做了一个模型……”何贞马上理解了,“那么只要破坏了这个模型,天上的罩子就不攻自破了。模型在哪呢?”
“如果是我来,我一定选择全城最高处……”常青下意识侧身扭头,看向西北处一座佛塔。
那是前朝修建,已经多年未曾修缮过,如同一幢破旧的遗骸,历经风雨,被洗刷得灰扑扑、脏兮兮。
何贞跑回家,院子里的梅辛怡早就急得跳脚,“你最好有好消息带回来。”
她点点头,“我们得去一趟佛塔。你打过攻城战吗?”
梅辛怡摇摇头。
“很好,你的第一次是我的了。”
“……”这回梅辛怡是真的没绷住,“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开黄腔了好不好?!”
何贞也是猛然回过神,“不好意思,我走了下神……我觉得是因为头顶这张巨大的符咒,它会让我们原形毕露。”
“……也别再给自己找借口了,反正我已经接受你的老色批形象了。”
何贞赶紧打开百宝袋,“趁现在,我们先知己知彼一下,共享自己的道具。唯一的一颗大力丸给你吃了,我还有十香软筋散三瓶,阴阳合欢散九瓶,性转丹一颗。你呢?”
梅辛怡又没绷住,“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天天就带着这些破烂做任务吗?”
“什么叫破烂?”何贞一脸的不服,“我都说了八百遍了,我不是战斗人员,我是个搞颜色频道的,其实大部分情形,一瓶阴阳合欢散就够了,十香软筋散都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片刻,何贞忽然领悟了,“你没有道具?”
梅辛怡磕磕巴巴地解释:“本来进副本之前,我是想去兑换的,但是白流苏跟我说起搭档的事,我就给忘了……”
“所以你身上除了一把飞羽离仙弓,还没有配套的箭,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梅辛怡脸上无光,开始强词夺理,“你的那些破烂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和我一样,相当于啥也没有。”
“我还有这个。”何贞掏出一条金色悬索,“捆仙绳,再加上我有2级的不死之身技能,就算打不过,我赖也能赖死对方。现在你知道为啥要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了吗?”
“快点地吧!”梅辛怡不想再斗嘴,推着她把她转了个方向,看着西北方向云中隐现的佛塔。
“灵秋……世简……”鞠老太呼唤了两声,从主屋的正门出来。她已经漏气很严重,整个轮廓都在飘荡着,浑身上下歪歪扭扭。甫一接触到血红的夕阳,纸偶傀儡浮起白烟,像灿阳下的冰晶,快速地消融。
她的一团轮廓向下堆叠,片刻工夫变成了软绵绵的烂纸絮,风一吹,散成烟尘。
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院子里发出一声兽类的咆哮,胡灵秋怒到失去了人形,在嘶吼中砰的一下炸开,巨大的毛团里,伸出尖利的四肢钩爪,还有一张硕长的嘴脸。
巨型的狐狸一蹬后腿,越出院子,朝着佛塔狂奔过去。
瞬息间渠县的城池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座沙盘,一只皮毛火红色狐狸张牙舞爪,在街市间迅猛奔袭,忽地蹿上了废弃的高塔,沿着斗拱结构一路上行,红毛披散着,塔身上如同绽放了一路火焰蔷薇花。
几条黑色人影从高塔上降落,人人都穿着玄色道服,拉下一张红丝网。初时看一张网只有普通渔网大小,等到掖着四角的道人降落,猛然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巨大。红丝挨到了狐狸,烧灼着毛发,沿着火红的皮毛一路上窜,瞬间妖异的火焰包裹住了整尾巨狐。
震动天地的兽类嘶吼声响起,被网兜团起的狐狸逐渐变小,肉身内凝聚的法力在不停地外泄,最终变成了一只幼崽大小的赤狐,拖动着两条毛茸茸大尾巴,在丝网里哀哀地叫唤。
几个道士将同丝网连同狐狸抓起来,飞身窜上了塔顶,丢在苻渊面前。
他点点头,一转身,跟身后一个青须飘荡,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一拜,“师父,妖狐已经落网了,剩下的几个鬼魅邪祟也在掌握之中。”
另外有两个小道士拖着一团黄绸包裹的东西上来,丢在地上,哗啦啦散成无数碎片,正当中仿佛是个女子,却如石像遍布着许多到裂痕,保持着双目怒睁的模样,一只手护在身前,手掌连同手指都已经碎裂了。
旁边另有两人押着长生,他满脸的愤怒,眼里含着两行将落未落的泪水。地上原本奄奄一息的狐狸发觉了他,也发出细幼的尖叫,开始在丝网里上蹿下跳,焦躁地冲撞。
老道士走到长生的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矍铄清癯的脸上露出十足冷酷的神情,“三魂游离,气魄不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为什么还不离去?”
“我呸!你才是死人!”长生原本教养相当不错,言辞文绉绉的,现在已经开始破口大骂,“我们一家本来过得好好的,跟你们有仇吗?为什么要来害我们?”
老道士摇摇头,“冥顽不灵,自古正邪不两立,斩妖除魔是我辈天命。”
“别再跟他争辩了。”何贞好不容易爬上了高塔,挂在栏杆外,累得喘息着,“正邪不两立是假,食物链上下位是真,其实这个故事很简单,就是摧毁你,与你何干?”
老道士看着她,原地开始纳闷,“你是什么东西?”他屈指掐算了几下,更加迷惑了,“你不是妖怪,不是鬼魂,也不是人,算不到命格和运数,不在五行六道里……你到底是什么?”
“太不礼貌了。”何贞皱皱鼻子,一撒手,抛出一团金色绳索。
“教给你知道,我是你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