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涟稍怔,旋即飞快颔首:“却之不恭。”
协助操持宫宴是件麻烦事,但在这宫里,能做的事越多,手中掌握的权力也就越多。事情越麻烦,也就意味着做成之后功劳越大。
乞巧宴规模不小,不可能事到临头开始准备。如今距七夕只剩寥寥几日,必定已经安排妥当,只剩下些许小事。景涟此时参与进去,能做的不多,论功行赏时皇帝却绝不会漏掉她。
太子妃要带上她,多半是因为皇帝方才在殿中吩咐,要太子妃多照顾景涟。
说的直白些,这完全是送给景涟的人情和功劳。
裴含绎款款一笑。
她唇角的弧度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始终端庄和雅,令人如沐春风:“那就好,不过乞巧宫宴不急,公主远道而归,先随我去含章宫休息吧,若有缺漏不足,我也好及时命人补上。”
景涟微一犹豫,眸光掠过不远处殿柱后,注意到一个青色身影,似是东宫内侍服制,道:“殿下宫务繁忙,怎么能劳动殿下亲自陪我过去?”
太子妃正要开口,只见那青衣内侍已经小步上前,甚至顾不得景涟在此,低声向太子妃耳语数句。
那内侍声音已经压得极低,然而景涟耳力不错,仍然捕捉到只言片语,果然太子妃听完之后,抬头朝她歉意一笑:“有些宫务亟待处置,不能送公主回去了,若含章宫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只管告诉怀贤。”
太子妃指了身边一位叫做怀贤的女官随行,二人就此分别。
女官怀贤坚决不肯随景涟上辇,撑伞随行在轿辇后。
目送着太子妃的杏黄仪仗离去,留在轿辇中的兰蕊疑惑地问:“太子妃殿下这是?”
竹蕊扶着景涟登辇,辇外的雨越发大了,雨滴砸落在宫道上,积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洼,喧闹雨声起着天然的隔绝作用,景涟并不遮掩,直接道:“皇孙病了,太子妃赶回去照看。”
东宫如今共有三位皇孙,皇长孙景檀、二公子景桥,县主和雅。从前景涟未离宫时,和东宫的关系比较微妙,对东宫皇孙并不熟悉,只记得二公子不到三岁,是东宫一位良媛所生的遗腹子。
兰蕊说:“也太不巧了。”
她向来心直口快,话中没有别的意思,但这样说出来难免令人多想。景涟直起身,淡淡瞥她一眼。
兰蕊愣神,片刻后脸色一变,低头请罪。
“我知道你是无心之语。”景涟揉了揉眉心,“京中不比宜州,以后说话谨慎。”
说完这句话,景涟便不再开口。
许久,她挑起车帘,望向宫道远方。
轿辇正巧行至岔路口,雨丝随风吹入辇中,冷冰冰拍在景涟颊边。
岔路向东,是东宫;向西则是含章宫。
宫室的飞檐斗拱在雨幕里渐渐近了,倒映在景涟漆黑的眼底,匾额上含章宫三个大字变得清晰,分外熟悉。
十五岁出阁之前,景涟一直住在这里。
阔别六年,含章宫的一草一木依然未变,自从景涟离宫后,这里便被封存,没有迎来新的主人。但宫中的侍从已经更替大半,这些不熟悉的宫人,景涟是不会放在身边近身侍奉的。
竹蕊很自觉地行使六品女官的职责,用景涟带来的侍从填补替换含章宫宫人,指挥内侍搬运安置行李。
景涟走进殿内。
殿内陈设华美,井然有序,风格与从前十分相似,看得出用心揣摩过景涟喜好,香炉中焚着清心凝神的香料,连茶水都是温热的,恰到好处。
景涟转头看见怀贤,温声道:“含章宫一切都很好,并没有缺漏不足,有劳太子妃费心。”
既然没有问题,怀贤低头告退,兰蕊取了个荷包追出去,片刻后空着手回来:“公主要不要先休息?”
连日赶路是件很辛苦的事,景涟今日又大哭过一场,极为伤神疲惫,索性点头,沐浴上榻,缩在竹蕊带人新换的被褥中,却睡不着了。
此次回京,景涟仔细盘算过,为自己拟定了几项目标。
目标一,交好太子妃。
这是梦境中秦王亲口钦定的,坐镇东宫威压诸王,眷爱她的大靠山。只要能和太子妃交好,再想办法改变太子妃中毒身死的结局,未来就能改变。
她决定押注太子妃。
目标二,设法削弱秦王和齐王。
齐王兄妹和她不睦已久,若是齐王得势,景涟的下场比起梦境好不到哪里去;秦王和她现在倒没什么冤仇,甚至能称得上和谐,但景涟承认自己报复心很重,心眼又小,秦王在梦境里擒她做人质,景涟就绝不可能向他屈膝讨好。
身为一个深宫公主,母妃早亡,母家败落,所依傍的唯有天子宠爱,景涟手中的筹码很少。
想助某位皇子成事,这些筹码不太够用。
但坏事永远比成事容易,如果只是想给秦王和齐王使绊子,未尝没有可能。
景涟裹紧薄被,心想:她离京三年,果然错过了很多消息。
从前她只知道太子妃掌管东宫内外,今日太子妃向她抛出橄榄枝,景涟才惊觉,太子妃能越过贤妃丽妃操持乞巧宴,意味着宫权——至少是一部分宫权也落入了太子妃手中。
景涟眉梢微扬。
在宫里经营多年,却被小辈后来居上,贤妃不中用啊!
贤妃不中用,景涟就高兴了。
贤妃是齐王的母亲。
至于目标三……
景涟闭上了眼。
.
雨下得大,裴含绎踏进东宫会宁阁时,衣摆已经被雨打湿了半边。
“太子妃殿下。”
阁中宫人齐齐拜倒,裴含绎摆手止住:“景檀怎么样?”
皇长孙身边的宫人小心道:“回殿下,皇孙发热未褪,太医刚开了方子,说风寒入体,须得好好养上几日,良娣正守在床边照顾。”
裴含绎问:“皇孙为什么会风寒入体?”
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不敢应声。
小孩子柔弱娇嫩,一点磕碰都可能引发大麻烦,成人风寒发热而死的例子尚且比比皆是,更何况是年纪幼小娇生惯养的皇孙?
明德太子薨逝三年,身后仅仅留下这三点骨血,珍贵万分。裴含绎身为嫡母,皇孙稍有病痛,都算是嫡母照看不周抚育不力,需要上书请罪。
宫人们战战兢兢叩首,却没人敢说话。
裴含绎道:“怀贞。”
内侍怀贞立刻上前一步,寒声斥责:“照顾皇孙不力,太子妃殿下问话不答,好大的胆子!”
为首的宫人再不敢支吾拖延,往内室望了一眼,鼓足勇气道:“殿下恕罪,皇孙昨日下午去……去后花园玩耍,爬到假山上吹了风。”
裴含绎道:“皇孙昨日该在书房读书练字,为何会跑到后花园?后花园假山陡峭、池水寒凉,本宫三令五申,不允皇孙靠近这两个地方,身为侍从,你们为何不知劝阻?”
宫人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叩首道:“奴婢,奴婢们劝阻皇孙,却被良娣斥责,说奴婢们竟敢做皇孙的主,眼中没有尊卑上下!”
良娣指的是皇长孙景檀生母,赵良娣,明德太子生前最宠爱的侧妃。
裴含绎面色微缓:“先起来,良娣身边宫人,可有劝阻良娣?”
这些宫人们都是皇长孙身边的侍从,闻言只想赶紧把自己摘出去,哪里顾得上得罪赵良娣与否,连忙纷纷说没有。
裴含绎淡声:“怀贞,去请赵良娣出来。”
怀贞跟随裴含绎多年,闻言立刻会意应声,朝身后小内侍使了个眼色。
赵良娣很快从内室出来,她哭得眼眶发红,风姿楚楚,极是可怜,活脱脱一个忧心忡忡的母亲:“妾拜见殿下——你们干什么!”
赵良娣的惊叫声中,几名内侍一拥而上,迅速将赵良娣身边两名宫人按倒,两块布帛塞入口中拖走,动作熟练如同在宫正司学习多年。
裴含绎道:“噤声,莫要惊扰皇孙。”
会宁阁墙壁厚重殿宇宽敞,内外室之间的门已经关上,赵良娣入宫多年,习惯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优雅从容,她的惊叫声其实并不大,传到内室都困难,绝不至于惊扰内室昏睡的皇孙。
但母亲怜子是天性,赵良娣下意识闭嘴,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内室门,才怒道:“殿下这是想干什么?好端端为什么抓我的宫人!”
裴含绎:“皇孙昨日本该在书房读书,为何会受寒发热?”
赵良娣语塞,神情为之一滞。
裴含绎道:“良娣是皇孙生母,为皇孙颜面计,本宫不责罚你,但你身边宫人眼见主子行差踏错,不知规劝,该罚,本宫会令人将他们送回掖庭,另外择选宫人送来。”
赵良娣恼怒:“不行!殿下凭什么插手我的宫人!”
她眼看自己的心腹宫人已经被拖到廊下,心中大急:这是跟随她多年的心腹,倘若连他们都保不住,自己还有什么颜面?
情急之下,赵良娣顾不得其他,追出门外厉声:“住手!”
那些内侍自然不会听她的话,赵良娣气的跺脚,又不能追进雨里,只好转进门内,怒视裴含绎:“我的宫人自有我自己管教,还请殿下给我留些颜面!皇孙是我十月怀胎亲生的孩子,难道我会存心害他?小小的孩子,整日苦读累都要累死了,我只是想让他歇一歇,这也有错?”
裴含绎压根不理睬她,走进内室看了看皇长孙,亲手试过他额头的温度,才转身出来,对着被怀贞拦住的赵良娣道:“良娣这话,敢在圣上面前说吗?”
赵良娣顿时语噎,裴含绎瞟她一眼:“明德太子四岁开蒙,五岁入文华阁,日日苦读不辍,方成大器。”虽然早早死了。
赵良娣不敢反驳,却又心疼儿子,恨恨流下泪来:“檀儿这么小……”
裴含绎道:“皇长孙每日读书,从未生病。你放纵他出去玩耍,反而受寒病倒了。”
裴含绎叫来皇长孙身边侍从与太医仔细叮嘱,看着宫人喂下药去,方才离开。
临走时赵良娣神情恨恨,虽不敢反驳,但显然是在怨恨太子妃不肯心疼皇长孙,只一味督促皇长孙学业。
裴含绎眸光扫过,全无波澜。
他对皇长孙确实没有舐犊之情,但也不至于折腾幼儿。
皇帝在明德太子重病时,还为太子聘娶裴含绎做太子妃,就是要稳住东宫,继续将皇孙推上来,与诸王彼此制衡。所以只要皇长孙还代表东宫,他就必须要足够刻苦,足够优秀。否则皇帝会不满,朝臣会质疑,人心也会散漫。
天家争斗从来如此,胜者高居九重御座,败者死无葬身之地。这份世间绝顶的富贵,同样也意味着世间绝顶的压力。
——否则太子已死,东宫凭什么还享受着一如从前的储君待遇,处处高出诸王一头?
裴含绎眉眼渐冷,神情渐淡。
皇帝身为皇长孙的亲祖父,能狠心将太子留下的骨血推入局中,裴含绎难道要反其道而行之?
皇长孙当然可以选择退却,不去吃那份苦,受那份罪。只要他们母子愿意任凭后来者居上,将皇长孙、东宫继承人的一切超然地位拱手让人。
裴含绎冷冰冰地想。
——东宫又不是只有一位皇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