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涟一直知道自己美貌过人。
早在她年幼时,皇子皇女们尚且不必分席上课,进宫读书的宗室子弟、各家伴读就都喜欢围在她身边。丹阳县主和她的交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理由也很简单,丹阳喜欢一切好看的人和事物,而景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小女孩。
及至后来长大些许,皇女们不再需要与皇子同席读书,但围绕在景涟身边的人却丝毫不见少。无论是宫中开宴还是出宫游园,总有年轻人费尽心思往她面前凑,这固然有永乐公主受宠的缘故,但他们看着她时,眼中的惊艳痴迷做不得假。
三位兄长中,她和楚王的关系最亲近,一方面是因为楚王本身缺心眼,景涟和他玩比较有安全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楚王和她年纪相近,同住宫中常常见面,想要在她面前露脸的人常常试图通过楚王迂回行动。
过人的容貌为她引来了数不清的爱慕追逐者,也为她招来过许多妒意与麻烦,但无论是爱还是恨,景涟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她得到的爱和恨,本质上都是追逐与仰望,而景涟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早已习以为常。
她得到这些太轻易了,于是往往毫不在意随手抛掷,弃珍宝如瓦砾,视爱恨如尘土。
但这一刻,杏黄帷幕缓缓揭开,太子妃美丽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刹那间景涟居然诡异地对她的追逐者们生出了一点理解——极致的美貌当前,那种冲击力足以当场攫取任何人的心神。
风鬟雾鬓,风姿皎然。
像高山之上皑皑白雪,又像天边皎皎不可摘取的月,那是一种冷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风姿,但这种极致的冷淡在她的美貌面前,也变得理所当然。
太子妃也同样注视着景涟。
她眼底忽而泛起和软笑意。
那种冷淡潮水一般退去了,仿佛轿辇中那个不言不笑的太子妃只是幻觉。
“是永乐妹妹吧。”太子妃温声道。
她的声音动人,却并非低柔妩媚的柔软音色,清润微哑,明明是在发问,语调却很笃定。
太子妃容色惊人,但景涟自己容貌并不逊色分毫,短暂惊愕后早已回神,反倒是秦王恍神片刻。
景涟立刻将突然迟钝的秦王抛到一旁。
“长嫂。”她含笑迎上去,“我是永乐。”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进出来宣召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太子妃与永乐公主立在阶下,言笑晏晏。绯裙与黛衣交相辉映,分外和谐。
反观一旁的秦王,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多余。
.
福宁殿中帷幔重重、白纱及地,掩映着宫殿深处的一切景象。大殿四角香炉中青烟袅袅,恍若云雾缭绕,青玉磬清脆的敲击声自帷幔后缥缈传来,殿中不似人间。
垂地的帷幔层层分开,一道青衣身影自大殿深处行来。
皇帝身着青色道袍,头戴玉清莲花冠,臂挽拂尘,分明是天子,却更似道观中有德高人。
他唤道:“永乐。”
在殿外还和太子妃谈笑风生的景涟终于笑不出来了。
她的眼睛更加明亮,那是因为眼底浮起了泪光。
她哽咽着唤了声父皇,扑进皇帝怀中嚎啕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化作委屈,尽数痛痛快快哭出来。
无论是垂手侍立的李进,还是一旁作恭谨状的秦王,刹那间都被永乐公主的动作惊呆了。就连皇帝面上也浮现出些许愕然之色,却仍然毫不迟疑稳稳站在原地,任凭嚎啕的女儿扑入自己怀中。
一只手不断拍抚着她的后背,温和稳定,不疾不徐,带着无尽的安抚与慈爱。
景涟忽然想起,她年幼时羡慕永和、永思她们,有母妃日日关怀照料,于是她满怀欣悦地跑去扶云殿,想索要一个拥抱和亲吻。
她痛哭着离开了扶云殿,侍从宫人们怎么安慰哄劝都没有用,眼看公主哭得要闭过气去,匆匆请来了皇帝。
那时父皇就是这样抱住她,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景涟在朦胧的泪水中抬眸,忽然注意到,父皇鬓间已经生出数缕银丝,额间攀爬上细纹。
仅仅三年未见,父皇的衰老便已经初见端倪。当年父皇春秋正盛,能一手一个将她和楚王同时抱起,让景涟坐在肩头,把楚王抛向空中,两个孩子同时尖叫大笑,不断拍掌。
坐在父亲肩头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春秋鼎盛的天子却在逐渐老去。
景涟一边哽咽一边抹掉眼泪,抬起头来才意识到太子妃和秦王同样在殿中。她慌忙回头,却见殿内空空荡荡。
“他们在偏殿。”皇帝慈爱道,朝旁伸手,李进立刻捧上一块雪白缎帕。
景涟细细擦去颊边泪水,不好意思道:“儿臣失态了。”
皇帝自然不会和女儿计较这些,他敛起眉时有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威势,声音却很平静:“李桓欺负你了?”
景涟心头微颤,但她行路多日,心中早思考过无数遍,此刻丝毫不打磕绊,眼梢一红,泪水再度潸然而下:“他,他在外养了一房外室!”
这下不但皇帝眉头蹙起,连一旁垂手侍立的李进都暗自啧啧——按理说这等事应该公主与驸马私下解决,闹到皇帝面前不妥,但当初李桓求娶永乐公主时,在立政殿前跪了一日,当着满朝公卿的面起誓:此生绝无二心。
定国公府累世爵位不假,然而当初永乐公主三嫁,一嫁郑侯独子,二嫁言氏公子,都是顶级重臣门第。如果不是前两次婚事陆续作罢,宫外传言说永乐公主克夫,而李桓偏偏迎难而上心意诚挚,皇帝是不会轻易将永乐公主下嫁给他的。
当初求娶公主时指天起誓,成婚三年就在外豢养女子,说得严重些,李桓这是在欺君!
皇帝拂袖作色:“定国公养子不教……”
他话未说完,景涟已经垂泪:“父皇不要动怒,当年与言氏婚姻作罢,宫内宫外流言纷纷,倘若父皇再因此发落李桓,将来儿臣何以自处?”
这一句话出口,皇帝眉间怒色凝住。
本朝风气开放,公主郡主身份尊贵,寻欢作乐私纳面首的事并不罕见,但私下豢养面首,和接连不断成婚是两回事。
动辄和离本就极易遭人非议,何况景涟十五岁下嫁郑熙,至今不过六年,换了三个夫婿,郑熙满门获罪,言怀璧远走,如果再发落定国公府,景涟克夫这个名声可就真要跟她后半辈子了。
皇帝寒声道:“定国公养子不教,念在公主仁慈,为他求情,朕允他上折请罪。”
——皇帝是不会下旨去处置一个外室的,那样实在太掉价了,甚至都不会亲自责罚驸马,而是直接发落定国公。
定国公府若是聪明,自己就该将人处置了,然后重重责打李桓,上书再三请罪。到时候皇帝以‘国公府侍主不力’为由,赐公主驸马和离,最大限度淡化风波,降低对景涟的影响。
当然,定国公府可以选择装死,但臣子能恶心皇帝一时,皇帝却有本事恶心臣子一辈子。除非定国公府想搭上日后前程,否则只能乖乖按照皇帝的心意办事。
景涟举起帕子擦拭眼梢泪水,心想她已经仁至义尽,如果李桓和定国公府到现在都没本事妥当收尾,那就是他们的命了。
皇帝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龙涎香醇厚香气飘至鼻端。
“朕赐你和李桓和离。”
景涟心底大石终于怦然落地。
.
偏殿中,等候许久的太子妃迎来了李进。
“那我呢?”一旁的秦王干坐许久,忍不住问道。
李进说:“秦王殿下,您可以回去了。”
秦王:“……”
白白看了场父女情深的戏码,又被扔进偏殿等了半天,合着他早就没用了。
李进转向太子妃:“殿下,圣上召您入殿。”
踏进殿门,永乐公主正坐在椅中。
她的泪痕已经洗去,重新妆扮更换衣饰,望见太子妃进来,十分热情地唤了声长嫂。
太子妃唇角扬起的弧度丝毫未改,先向皇帝行礼,而后温声道:“妹妹太客气了。”
她在景涟身畔落座。
皇帝已经回到了层层帘幕掩映的御座之上。
隔着帷幕,他静静听着太子妃的话,直到太子妃话音落下,才道:“太子妃说的没错,你们是该亲近——朕仿佛记得,你与永乐只差一岁?”
他前半句是对景涟说的,后半句转而询问太子妃,太子妃再度起身应是。
“你从前见过永乐没有?”
裴含绎失笑:“父皇忘了,儿臣十六岁前随母长居别院,极少回京,怎会有机会与公主见面?”
“你比永乐只大一岁。”皇帝道,“永乐年幼时没了母亲,朕不免多疼她一些,将她养的脾性有些骄纵,但这孩子心地是很好的,含章宫离东宫近,你多照料她。”
裴含绎温声应道:“这是儿臣分内之责。”
“你办事朕很放心。”
这是极大的赞赏,裴含绎立刻躬身谢恩。
景涟坐在一旁,静静看着。
她觉得裴含绎运气很好,皇帝对儿媳和女儿的标准素来不同。
对待儿媳,皇帝以先皇后为标杆,处处严苛要求,嫌弃先太子妃小性、秦王妃强势,齐王妃虽然贤德,生儿子却晚了点,又是一处不足。裴含绎运气甚好,同明德太子大婚不久,太子早早死了,省了许多麻烦。
对待女儿,皇帝则要放纵很多。景涟声名远播,多半仰赖于她三年三嫁的奇闻,奢侈张扬反而不算什么——永思公主非要出家、永和公主殴打驸马、永静公主亲近秦王……总之,皇帝这些女儿,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转念一想,景涟又觉得,父皇待太子妃如此宽和,除了太子妃自身优秀以外,可能还有些歉疚。
她虽然未曾见过太子妃,但对太子妃最基本的了解还是有的:太子妃裴含绎出身信国公府,是当代信国公裴颖的嫡长女。
信国公这个爵位,较之定国公来说要胜出很多。首任信国公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是太\祖皇帝帐下谋臣之首,号称算无遗策,成为开国之后唯一一个文臣封爵,世袭罔替,代代相传。
文臣封爵,意味着既有文臣的清贵,又有子孙代代尊荣。自太\祖皇帝开国至今,本朝文臣封爵一共只有两例,一位便是世袭罔替传至今日的信国公府,另一位则是穆宗皇帝生前最信重的心腹爱臣陈侯。
陈侯当年虽然风光无两,手握重权,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天子登基之后,陈侯获罪而死,转眼间大厦倾塌。时至今日,依旧只剩信国公府一枝独秀。
信国公府很有意思,李桓和她提起过,除了首任信国公之外,历代信国公都秉持着绝对中立的态度,不肯卷入任何皇子间的争斗,皇位上坐着谁,他们就不打折扣地忠于谁。是以历任信国公虽然坐不上政事堂头把交椅,但地位稳固,富贵尊荣绵延至今。
信国公的嫡长女,按身份来说,不要说太子妃,即使做皇后也完全够格,属于顶级贵女。本来不该拖延,早早就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
但这一代信国公府的情况比较特殊。
——当代信国公裴颖,他偏爱妾室。
裴颖的宠妾姓李,是他的表妹,从小相识,可惜身份不够,只能降格入府为妾。起初裴颖对待正妻也是礼敬有加,并不宠妾灭妻,所以府中也算相安无事。
直到后来穆宗皇帝驾崩,当今天子登基时,京中人心惶惶,有过短暂的动乱,甚至有人别有用心借机冲击高门府第,信国公府树大招风,亦在其中。
那时裴颖的夫人生下一双龙凤胎,带着儿女正在京郊别院小住,而李氏生有一女,三个孩子都极幼小。
危急关头,裴颖请求前来救援的禁军守住信国公府,将府中侍卫派去别院——但派来救援信国公府的禁军,都是一等一的精锐好手,国公府自己的家将护卫,是不能与之相较的。
裴夫人所生的儿子夭折在那场动乱中。
从那之后,裴夫人心灰意冷,带着幼女长居京外,带发修行。任凭裴颖三番五次前去哀求赔罪,但裴夫人没有办法忘记死去的儿子,更恼恨丈夫弃自己而择李氏,始终不肯归京。
裴含绎的婚事,就是因此被耽误了。
但即使如此,她依旧是板上钉钉的信国公嫡长女,身份尊贵不可更易。
这样一位顶级贵女,嫁给重病的明德太子,新婚三月而后守寡,皇室对她是有愧的。又或者说,无论皇帝心中怎么想,都要恰到好处表现出来这份怜惜愧疚,才能彰显出天家仁德,安定朝臣之心。
景涟的思绪尚且天马行空、漫无边际,皇帝已经转向她,开始谆谆教诲,无非是一些让她多与太子妃亲近、先在宫里住上一段的嘱咐。
这些嘱咐正合景涟心意,她连连点头答应,十分爽快。
皇帝圣心大悦,觉得女儿越发懂事,立刻命太子妃开了宫中库房,取各种珍宝任凭景涟挑选。
景涟欢欢喜喜告退,出殿时才惊觉,她带来的那一匣庄稼忘记献上了。
裴含绎走在景涟身侧,见景涟驻足,笑道:“公主还有事?”
景涟微顿,旋即摇头:“没什么,想起来过几日是七夕。”
本朝惯例,每逢七夕,宫中设乞巧宴,现在再返回去打扰父皇不妥,索性拖到七夕宫宴当众作为献礼也很不错。
她说完这句话,身旁静默,裴含绎并没有立即应声。
景涟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和太子妃,一个和离一个守寡,当着寡妇提七夕,这是多么不合适的行为!
她暗悔失言,正要岔开话题,裴含绎却已经十分自然地接口:“是啊,七夕快到了,今年的乞巧宴由我负责操办,宫务繁忙,不知公主愿不愿意过来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