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灯火通明。
锦百跪于堂下,察觉到暮昼的视线,忍着不去看他,四下张望起来。
发现好友站在另一边的人群中,还看着自己,锦百惊喜地冲他笑,却得了个白眼。
不理会挤眉弄眼的锦百,亦守冲主位那人拜了一拜,道:“此事存疑,望天尊详查。”
暮昼直勾勾地看着锦百,半晌,才道:“存疑?”
迟钝如锦百,此刻也意识到了不对。暮昼此番传唤他,为的全然不是下午的那些事。
殿外兽鸣,甲胄与佩剑相碰,铮铮作响。高大健壮的武将很快来到殿内,朝暮昼一拜,转头看向锦百,没头没脑地开口:“原来真的是你。”
因着来人身上没有丝毫的灵力流动,头顶还有对毛茸茸的兽耳,锦百马上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恕灵,来自白虎一族的体修。
听闻讨伐魔界时,恕灵曾被砍去四肢,作为魔龙的贡品绑在祭台上。但他最终从祭台上下来时好手好脚,反而祭司失去四肢,照着贡品应有的样子,死在了台子上。
听过恕灵的事,锦百对他很是佩服,还希望有哪天能够见一面。
如今倒是见着了,可惜来者不善。
殿内无人讲话,锦百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如幼时犯错后被罚跪在堂下一般,面上听着数尺之外的几人争执,实际上却在数地毯上卷草纹的叶片。
一片、两片……四百五十三…不对,刚刚已是第四百五十六片。
“锦百神君,可有什么话要说啊?”
突然被点到名字,锦百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发出一个充满疑惑的音节。
方才进到殿内,恕灵就在悄悄观察锦百,将他的一切举动尽收眼底。此时见他这般痴傻的模样,不由嗤了一声。
莫名其妙。
锦百也跟着轻嗤一声,扭头盯着恕灵,扯出个怪里怪气的笑来。若他从前的老师看了,免不了又要长吁短叹,大喊师门不幸。
与他对视片刻,恕灵瞳孔放大,唇边冒出长长的尖牙。
“从前听人说了你一些不好的话,我当将士们听信一面之词,胡言乱语。下令不许在军中议论你,有违者重罚。为此,还惊动了大人……”他冷哼一声,撇开脸,头顶的耳朵抖了抖,“现在看来,是我错怪那些人了。”
“你分明与他们所说的无甚差别,甚至更恶。”
“简直是罪大恶极。”
恕灵看着不善言辞,指责起锦百来话却如同倒豆子一般,又多又密。
锦百立时想出了一箩筐反驳的话,最终还是在亦守警告的目光下咽了回去。
他实在好奇,便识海传讯给亦守:[莫非我辛咒又犯了?]
锦百身上有从母族传承下来的辛咒,发作时会不受控制地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清醒后什么也记不住。
与他交好的亦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记录者,将他做的蠢事当做笑料反复讲给他听。
想来想去,锦百记得的所有做过的事中,最大的恶也不过是悄悄向武仙官告请后,约着一无所知的亦守翘课。再或是,在徒弟练习遁地时,故意使坏让他以为青天白日撞鬼了……
[不是,虽然我做的那些事很讨嫌,但也不至于到罪大恶极那一步吧?]
殿内异常安静,屏风外灯仙子又到了交班的时间,一时光影流转。
亦守不理他,锦百心下着急,又多传了几条。
“你可以直接问我。”首座的人忽然开口。
锦百终于想起殿中个个神力高强,在神力和自己差不多,甚至隐隐高于自己的人面前识海传讯,无异于裸奔。
这一幕让锦百莫名想到过去那个在文仙官考察灵文时,自作聪明在识海里跟同窗传讯,帮助对方画符的自己。
他臊得慌,垂下眼,十指冰凉。
暮昼对手持卷宗的仙官点头,仙官走到锦百面前,沉声问:“锦百神君,您在神界出征魔界的那段时间里无神志,但具有行动的能力,对吗?”
锦百点头。
那时亦守下凡救济被兽潮殃及的凡人去了,因着旧事,锦百及小叔不被当时的天尊信赖,也得不到启用,便留在了神界。
小叔痴迷于研究符文,神龙见首不见尾。
无人管束的锦百可谓无法无天,成天爬到神界禁止攀爬的最高神树上,懒洋洋地躺着发呆。
不知何时,辛咒就发作了。
直到隔三差五便有神官到府中告状,小叔才知道他的情况,将四处闹事的锦百抓了回去。锦百恢复神智之后,小叔向他提起过很多次,让他老老实实去给人道歉。
问话的仙官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亦守不顾神将阻拦,喊起来:“他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别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
似乎犯了个很严重的错。
锦百低头装鹌鹑,不看怒目圆睁的好友。
“凡事都讲证据,昭然台从不冤枉善人。”
掌管刑罚,通身肃杀气息的洛偕棠走到锦百身前,拿出张阵法拓印图,沉声问:“锦百,你看看,这是你的阵纹吗?”
图上玄鸟栩栩如生,好似要脱离纸面飞出来。
这是锦百母族的阵纹。
完美传承了母亲一切天资的锦百,曾经施阵时也会有这么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它带着他飞跃无数险境,和他并肩赢得无数荣耀。
世事无常,自父母逝世后,它就消失了,再不回应锦百的召唤。
锦百不作声,定定地看着图纸。
阵纹根植灵源之间,与人识海深处最在乎的事物相关联,不同人画出阵纹形态各异,无法伪造。相应地,若想要得到阵纹图案,只能问它的持有者要,抑或是从阵眼的法力残余里拓印下来。
——玄鸟纹算是一个特例,它依托于血脉存在,是玄女一族的身份标识。
然而,早在千年以前,玄女一族便于兽潮之中湮灭了。
细算下来,留存的血脉只余锦百一个。
莫非,辛咒发作时玄鸟纹会重新出现?
见锦百面色凝重,亦守关心则乱,先说这玄鸟纹是伪造的,并非锦百手笔。又说即便阵纹是真的,也定是出自玄女一族叛逃的人。
玄女满族忠烈,非要找出一个不忠不义之人,大概也只能是锦百的母亲。
为了替锦百开罪,亦守接二连三说出些蠢话,暮昼大为光火,抬手给亦守下了个噤声咒。
亦守被噤了声,双眼像要冒出火一般盯着暮昼。
他不相信锦百那个没出息的、什么事都要给道侣报备的软蛋,会不把自己失去阵纹的事告诉暮昼。
暮昼面色不虞:“作为仙童的教化夫子,连最基本的东西都能弄错,本座着实担忧。”
殿内安静异常,亦守重重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扭头不看暮昼。
锦百终于注意到两人之间针锋相对、一触即燃的气息,连忙开口问:“敢问这阵纹从何而来?”
恕灵随意打了个手势,神将便从殿后抬进来一副散发着幽幽冷气的白玉棺椁。
锦百下午才见过的美人躺在棺椁间,却已不复当时那般好似只是小憩片刻、随时会醒来的漂亮模样,裸露在外的手臂除却可怖的烈焰焚纹,还有些裂痕,像要碎掉的玉。
棺椁从身边经过的那一刻,锦百听到了灵脉顺着那些裂痕流走的声音。
他躯干中残留的灵脉很少了,估计不久之后就会完全消散。
那时才是真正的死亡。
他不由扭头,再次仔细地去看白玉棺椁中的那人。
现下,锦百才发现他腹部凹陷,似是被人剜去了脏腑,轻薄衣物顺着凹陷的腹腔陷下去,隐约勾勒出脊柱的轮廓。
灵脉依附脏器存在,暮昼大概花许多力气才将这具残缺遗体的灵脉保住。
锦百眨眨眼,下意识去看端坐高位的暮昼。
暮昼避开他的视线,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不由自主攥紧,兽化的指甲几乎将掌心扎穿。
“玄鸟纹就是从景旧身上来的。”
他起身走下来,脚步稍顿,站到了离锦百几步之外的地方。
景旧。
原来这美人就是那个飞升不过几年,便杀遍妖界异兽,大退魔界大军的少年战神。锦百不禁再看了看那张艳绝天下,和花神不分伯仲的漂亮脸蛋。
从前听说这位少年战神的名号之时,他还以为会是个壮如小山、一拳能把自己和亦守打到九天之外的魁梧男子。
“不为自己辩解吗?”暮昼追问。
沉默片刻,锦百抬眸,凝视着暮昼的眼睛,不过两秒,又低下头去,轻声问:“除却玄鸟纹,天尊手中还有其他证据吗?”
暮昼沉默,撇开脸不看锦百。
洛偕棠虚虚指了下景旧的躯体,道:“上面全是你的夔龙纹。”
烈焰焚纹肆意蔓延,好似要烧毁天地万物。
失去玄鸟后,锦百低落过一阵子,成日呆在府里,盯着母亲从前用竹条编给他的小麻雀。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亲人将会离去,并未好好保存那只随手编出的麻雀,不过短短几年,它便被风化得差不多了。
那时锦百想着既然留不住玄鸟,那怎么样也要将这竹麻雀守住。
转眼近十年逝去,他仍未找到有用的法子,竹麻雀却已湮灭成灰。
锦百痛恨这般无能的自己,心性大变,发了疯地去试仙阁接取下界剿灭妖兽的任务。
在日复一日,毫无章法地用灵力狂轰滥炸之间,夔龙纹出现了。它像那些会突然出现在人背后的小动物一样,毫无预示地来到了他身边。
从过往回忆抽身,锦百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又何必再来问我?”
“证据确凿,罪名如何,只待诸位定夺。”
没有过多的辩解,倒让人怀疑他另有图谋。
众神面面相觑,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亦守怔了怔,紧接着就是无从发泄的怒火。
这几日难得休沐,亦守本可以安闲待在府中育花逗鸟,不知造了什么孽,他那不着调的好友突然成了罪神。
他想救锦百,急匆匆赶来,却只能眼看着好友不听自己的暗示,儿戏般认下这虚妄之罪。
亦守不明白锦百在想什么,也觉得自己可笑。气急,起身拂袖而去。
很快,锦百便被将士们扣押住,摁在了地上。他弓着身子,勉强从将士们的包围缝隙之间,去看好友渐远的背影。
他明白亦守想要救他,也知道自己只要抵死不认,就可脱罪。
只是,为什么玄鸟、夔龙和那样残忍的,与锦百当年剿灭妖兽时如出一辙的手法,会同时出现在景旧的遗体上。
这件事,真的与他没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