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青哲走了以后,我敲了敲门,“吴校医。”
吴校医正活动筋骨,看我来了,就笑,“都忙完了?找我做什么?”
我说,“本来认识的人也不多,难得见面,想再跟你聊会天。对了,刚刚那个是不是喻青哲,这次外院第一的那个谁?”
吴校医有点惊讶,“怎么?你认得他?”
我摇头,“不是,我刚刚看到他跟女朋友吵架分手,就跟他女朋友聊了会天。是叫梅芩雪来着,小女孩家家哭得可伤心了。”
吴校医神色也有点黯然,“年轻小孩,才这么天塌地陷的。不过也不怪她。”
我于是旁敲侧击地打听,“梅芩雪跟我抱怨半天,说这个喻青哲只想着修炼,已经有点不正常了,完全没有正常人的生活。我还正想找他聊聊的,没想到他会来你这里看病。”
吴校医指了指椅子,“坐吧,别站着。”
我找了个有靠背的椅子,焱仙则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等我坐下来,吴校医才说,“不是他自己要来,是他爹妈把他拎过来的,让我给他看看。他就像你说的,心里只有修炼这一个事,其他技能完全匮乏,已经严重影响了正常生活。他现在是一个恶性循环的状态:欠缺生活能力,正常生活受挫而且耗费时间,于是厌恶回归正常生活,更加抗拒学习生活技能。我给他的建议是让他学习一些手工技能,然后配我开的药吃。”
“那效果怎么样?”
吴校医摇头,“才两个月,这种情况起步都是一年的疗程。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他马上要去内院,谁知道还来不来。你说他被女朋友甩了,之后也很难找人监督他去复健。如果他在修炼上面没这么有天赋,都往这方面培养他,也不至于一开始就走歪了。”
我听了有点难过,“因为优秀,所以一直被鼓励修炼,其他什么都不会,然后变成现在这样的死循环,听着挺惨的。他爹妈说不定是因为希望儿子能正常,把女朋友带回家,才让他来看病,结果现在女朋友也没了,他的情况也更糟了。”
吴校医说到这里皱起眉,“最难的是他自己没有意愿。”
“什么意思?”
“如果真的要治好,病人自己康复的意愿很重要。他要往下掉,不往上伸手,我拉不住他。这个小孩他没有想要回归正常生活的想法。他对事情的感知是木的,没有好和不好的概念,也不想要改变现状,你说他跟女朋友吵架分手,他完全没有认为这是件该上心的事,或者说需要解决的难题。这种情况我们是帮不上忙的。”吴校医一边说一边揉太阳穴。
我不太能理解她所谓的“麻木”是什么概念,“那你觉得我有没有一点?听你说的,我好像也是这样。”
吴校医“嗤”的一声笑了,“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有病,只有医师才有资格给你下诊断书。”然后她补充说,“不觉得自己有病的,才容易出大问题。人活一辈子谁不是叫苦连天,但要是真不觉得苦,不是特别顺风顺水,就是对外界感觉出问题了。你可没有,你跟我都能叫得要死不活。”
“我哪有?!”我一下子板直了腰背,试图证明自己没有在她面前“叫苦得要死不活”。
吴校医继续笑,也不戳穿我。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跟她接触就那么几次,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要死不活了?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她就是在诈我,我刚刚那一下争竞,已经暴露我不是那种麻木的病态了。
于是我也苦笑起来。没想到自己大风大浪都过了那么多,在这会接连翻船好几次。
或许是因为我太过于放松了吧。
想到这里我也软下来,整个人往椅子靠背上赖了一下,“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居然被你诈了好几次都没反应过来。”
吴校医故意说,“一个疗程四十金币,算上挂号费四十五金币,不走校医院医疗费减免。一会拿单子去一楼门诊交钱。要不要再给你开点药?”
我一下子跳起来,“这么贵?”
吴校医一挑眉,“你当我是谁,精神科主任医师一个疗程就是这个价。”
我赶紧告饶,“姑奶奶,我没钱。要不我卖身还债吧?”
吴校医笑得更开心了,“行,你跪下磕三个头,认我当干娘,这钱算我给你垫了。”
“干娘~磕头就免了吧。”我跑过去抱住她的手臂左摇右晃,故意扮出扭捏姿态。
吴校医乐不可支,好半天才让我重新坐回去。
这时候,喻青哲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药包。
吴校医拿了一张白纸,提笔写医嘱。不像别的医师爱写龙飞凤舞的草书,她一手蝇头小楷还挺好看的,跟她个人气质完全不像。
写完以后,吴校医把医嘱塞进药包和绳子之间的缝隙,说,“这个药,去买一个罐子,自己煎,每天早上起来就煎了喝,喝完再去修炼。问门诊问诊台的医师,买什么罐子,怎么煎药,煎多长时间。每轮课末,去手工坊做一幅剪纸画,文老师会教你。下次来,把你做的剪纸画带给我。”
这个叫喻青哲的男生不是很高兴,“吴医师,做这个东西太浪费时间了。我还要修炼。”
吴校医语气没有很严厉,但是不容反驳,“如果做得太慢,你需要练习,而不是放弃,又缩回你的修炼结界里。一个月有四轮课,你要做四张剪纸画。我不要求完全是你自己一个人做,但要看到你做出来的东西。”
喻青哲虽然还是不太高兴,但是没有再顶嘴,提着药包走了。
我看着男生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感觉和我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影子重叠起来。
他并不是喻青哲那样的人,我一直以为他留给我的是一个背影,可现在回忆起来,一直都是那双漆黑的,能倒映云影天光的眼睛。他,曾经很认真地看过我。
只是想到这一点,都会觉得心情很放松。
偏偏吴校医不留情面地戳破我的泡泡,“怎么,看别人小情侣分手让你这么得意?”
“啊?”我被她说得一愣,“没有,我不喜欢嘲笑别人的痛苦。”
吴校医一脸忍俊,“不承认算了。”
我把话题转回喻青哲身上,回头问焱仙,“焱仙,那个喻青哲是人类吗?”
焱仙被我问得一头雾水,“是啊。”
吴校医敲了敲桌面,“不要觉得没有感情是其他种族的特权,这个喻青哲的状态才是不正常的。”
我被她一下子戳破心思,有点尴尬,“我就是想,他有可能是那种,天生无情的……什么的,对吧?或者灵魂有缺陷。”
焱仙这下子懂了,马上举手抗议,“不不不!怎么能这么说?我还是很可爱的吧?”
我差点被他气笑,只能扭过头装没听见。
然后他又补刀,“倒是小龙比较闷。他以前就很呆,你来了以后更呆了,一点也不好玩。”
吴校医也没听他插科打诨,“灵魂健全但是有心理问题的不止他一个。”
灵魂健全,只是心理不健康。
我回想着这句话,同时心里思索着,喻青哲跟梅芩雪分手后,他们的姻缘彻底断了,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再不会有复合的可能呢?
不知道是谁说过,人真正的死亡不是□□的死,而是当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已经不在世上,彻底被人世遗忘。
想到这里,我突然灵光一闪。
人真正的死是被遗忘,是没有人再记得他。
而业原火的寂灭则是因为与它相关联的人的思念都已经断绝,死去的人的情感和意志不再寄托于它身上。
人类与神明,在这一点上,似乎并无差别。
吴校医转了话题,“难得来一次,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个小丫头?”
“哪个?”
“不说话那个。”
我点头,“好啊。我本来就是要来看她,你带我去吧。”
吴校医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白大褂,“她最近恢复得不错,就是有点吵人。不过她隔壁一个每天怪叫,一个咣咣砸墙,她就吹吹难听的笛子,算能忍的了。”
“笛子?什么笛子?”我都不知道墨雨还会吹笛子。她哪里来的笛子?
“不知道哪来的,她不会吹,笛子的调也乱七八糟,让她瞎玩吧。”吴校医往门外走,“她在旁边那栋楼,你来。”
我赶紧起身跟上去。
吴校医带着我下楼,绕到另一栋楼,病号们住的地方。不开玩笑地说,这里我熟,比好些刚来的医师学生都熟。
好些医师看到吴校医,第一反应不是打招呼,而是低头躲开。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感觉吴校医确实不是那种平易近人的类型,也难怪大家不敢亲近。
她一路领着我到了一个房间门前。
果然如她所说,左边房间里的人在大吼大叫,嚷着我听不懂的话,勉勉强强能听清楚几个音。
“成!……害我!……跪!……跪!”
“滚!滚!巴奴儿!”
“天!负我!……不成!亡了……!亡!我……成!恩!奴!啊啊啊……”
然后就是一段凄厉的惨叫。
“这是挨打了?”我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没有,他屋子里就他一个。他经常怪叫,习惯就好。”吴校医说。
这边厢刚刚叫完,右手边的房间就传来动静,听起来就像是被这边的怪叫吵到了一样,开始有节奏地发出“咣!”“咣!”“咣!”的声音,就像在配合着隔壁的怪叫打节奏似的。
“又开始了。”吴校医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点手叫旁边的一个医护,“去叫人给他捆上,别撞死了。”
小医护马上点头答应,飞快地跑了。
吴校医这才上前,正要打开墨雨的房门,忽然听见怪叫的那哥们停了,然后字正腔圆地吼出几个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既寿永昌!”
“既寿永昌!”
他重复了好几遍,尤其是最后那四个字,而且和刚才叽里咕噜不成型的声音不一样,这两句话吐字清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听得我寒毛倒竖。
吴校医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打开了墨雨的房门。
光随着门的打开迫不及待地涌进去,照亮了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东西。
正中一把椅子,墨雨整个人蜷缩着坐在椅子上,眼眸无光,盯着手里一只歪七扭八的竖笛,毫无目的地用手指在几个孔上面没有规律地按着。
“比起当初躁狂发作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起码现在安安静静的,也能听得懂话,会正常吃饭喝水喝药。但是还是不开口说话,也不愿意出去。”吴校医说。
我环顾四周,想看一下那只猫在不在。
“在桌上。”吴校医一下子就知道我在找什么。
我往桌上看,就见一只很大的猫懒懒躺在桌上,在光线下眯着眼睛,见我看它,它扭过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又趴下来,闭上眼开始睡觉。
“左右两边吵成这样,真亏它还睡得这么安稳。”我说。
吴校医冷笑两声。
“喜儿,我来看你。你还好吗?”我又看向墨雨,出声问她。
她终于把目光从手上的笛子上挪开,抬起头看向我,看到我的一瞬间,她的眼睛亮了。
她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居然会有反应。
我问,“我能走近一点吗?”
她点头。
我走进屋子里,来到她面前。
我指着她手上的笛子,“这个,是哪里来的?”
她摇了摇头,然后看向桌上的猫。
我也追着她的视线去看猫,猫还在睡觉。这意思,应该是这只猫带给她的。
“你会吹吗?”我又问。
她摇头,然后用力地吹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呕哑嘲哳,不成曲调。她有些羞涩地对我笑了笑。
岁月放过了她,和我当初见到的她相比,她几乎没有怎么变化,依旧是那样可爱动人。
我也回她以笑容。
吴校医提醒我,“她还是不说话,你要再多问几句吗?”
我摇头,“算了,她不开口,对她来说更好。”然后我向她伸出手,示意她也伸出手来。
她马上把笛子交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放到我的手上,和我交握住。
“喜儿,我要走了,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