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所谓,他还是会每天早上定点出门,拉着擦得锃亮的人力车,听着清脆悦耳的铃声,沿着他喜欢的路段跑一圈。偶尔也会有居民照顾他生意,比如今天就送了一个崴了脚的老奶奶去医院,并且通知了她的家人赶过去。
这个小插曲改变了金今天跑步的路线,他不得不经过月亮路。
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从不接近鹿居住的月亮路。
雾气渐浓,天色越来越阴沉,乌云被风裹挟着四处翻滚。
快要下雨了。
金加快了奔跑的步伐。今天对他来说是个有些特别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具体的生日,但今天是他获得重新活一回这个机会的日子,他私自把这天当做生日一样庆祝。
所以,他打算去喜欢的那家阿拉伯餐厅饱餐一顿。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低沉、浑厚的旋律。
是一首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他不记得这是谁的作品了,但他记得自己听过这个旋律,它好像是凝结的泪珠,每当演奏慢板乐章时,听众就会感觉到自己的心被撕成了碎片。
大提琴饱满的音色,穿透浓雾,将这种深沉的忧郁播散开来。
金很快就找到了乐声的来源。
月亮路189号。
露台上,鹿抱着一把漂亮的提琴,右手拉弓,左手五指在琴弦上下穿梭,平稳有力地按揉着弦,稳定而强弱适度的运弓,让她的姿势看起来很美。
她望着远方,以这个高度,在天气好的时候,她能看见海,可是今天只有如纱如水的雾气。
一只鱼鹰停驻在露台上,碧绿色的眼珠,金黄的大嘴如钩子一般,偶尔扇动翅膀,却并不飞走。脚上一只金色的定位脚环,闪闪发光。
除了金这个偷听者以外,它是这场独奏音乐会唯一的、正牌观众。
他不知道她养了一只鸬鹚,也不知道她那些多得像搬不完一样的箱子中竟然有一把大提琴。
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盘在脑后,跑出的几缕碎发,随风荡漾。这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她不会料到这里还有一名听众,左邻右舍都是已经飞走的候鸟,除了她的门廊、她的露台亮着暖黄的灯光,这里唯一亮着的就只有路灯了。
她是只打算演奏给自己听的。
所以她的脸上失去了以往那娃娃一般可爱的笑容。
而她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一种厌世的冷漠。那双明亮的湿漉漉的眼睛也如一汪深潭一般,幽深、平静、引人坠落沉沦。
乐声还在继续,节奏变得急促而狂野,一如这簌簌作响的大风,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
金不知道,她娇小的身体竟然有这样的爆发力。
忽然,激烈的音符戛然而止,节奏复又平缓,恢复那种深沉的、像打在人心上的沉闷的忧郁。
一滴雨落在金的鼻尖,四溅开来。
远处有滚滚雷声,轰隆作响。
鹿闭上双眼,开始随心所欲地演奏,那些拼凑串起来的乐段不知道是从多少首曲子里截取而来。她面无表情,运指如飞,拉弓的手臂现出肌肉的线条,她在尽情挥洒,尽管面无表情。狂风中,她和她的大提琴是那么脆弱,就像随时会被雷声覆盖的乐声那样脆弱。
令人忍不住想拦在她面前,替她抵御扑面而来的狂风。
但她一定会说,不需要,我可以。
金猜想。
遥望着她,金捂住自己的胸口,他感觉到了心脏的剧烈跳动。
这才是她真正的面貌,真实的感情流露。
金感觉到了某种迫在眉睫的危机,他似乎产生了不该有的情绪波动,可是他迈不开步子,这种危险的感觉,他一直想逃避的危险,却还是来了。
大雨砸落,鹿像从梦中惊醒,急匆匆抱着她的提琴躲进屋子里,拉上玻璃门,但很快,她又探出头来,看向雨幕的路灯下的人影,完全看不清,但人力车的轮廓和叮当作响的铃声,让她意识到了那是谁。
她朝他招手。
金却低下头,拉车,准备快些离开。
一只大鸟忽然从空中滑翔落下,停在他的肩膀上,是那只鱼鹰,它对他歪歪头,碧绿的眼睛充满对这个冒雨前行的人类的不解,然后再次张开翅膀,冲进只是虚掩的大铁门,停在廊下,朝他的方向“咕咕咕”。
如果他不去,这只鸟八成还会把刚刚的动作重复一遍。
金只得拉着他的车,走进了鹿的院子里,犹豫着,站在了她的门廊下。
她打开了门,暖黄灯光从屋子里透出来,一条干燥的毛巾甩在他身上。今天民宿除了她没有别人,作为唯一屋主,她一身草莓图案的休闲居家服,抱胸、赤着脚踩在客厅的地板上,望着他,嗤笑一声。
金的脸腾地红了。
雨水打湿了金的衣服,贴身的肌肉线条格外明显,而这只会加剧他的局促不安。
门廊上的顶灯把他高大的身影拉得细长,和她的影子交叠。
金慌乱地低头擦拭着自己那头被吹得乱糟糟的短发。他像一只狼狈的落水狗,在打算孤注一掷的时候被好心的主人收留,却因为自己这副糟糕又丑陋的样子,他连主人家的大门都不敢迈进。
他不敢接近,是害怕自己沉沦。
但现在他才知道,早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