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极的指引下,雁灵将元旖抱到了她的草榻上。元旖脸色极差,即使在这么寒冷的地方,她的额间也不断冒出冷汗,她双眉紧锁,嘴唇颤抖着唤着故人的名字。
雁灵单膝着地,掖着袖子轻轻擦去她的汗珠,问青极道。
“她经常如此?”
“刚从王城回来时,每日如此。”青极从针囊中取出一枚银针,扎入元旖腕间的神门穴中,一边回到,“她在王城受了太大的刺激,逃出来找到我时身上没有一处好肉,已是强弩之末,养了没几日,才刚清醒,便拖着重伤未愈的身子回去王城,亲眼看着王族在城外焚化鬼骑将士的尸体,回到雪牧城后又看到一片焦土,在得知云河与你的死讯后,她便昏迷不醒,我和启月常常来这天沅山寻药,知道这里有个断崖洞窟,之后我们便藏身于此,她自来到这里后养了足足半年有余,才恢复了一些神智。”
雁灵掀开元旖的领口与衣袖,她的身上有许多伤疤,除了刀伤外,大多是箭伤,可以想象那一日的王城血流成河至何种程度,青极能将这般重伤的元旖从鬼门关拉回来,实是未辜负他“鬼医青极”的名讳。
“她受了很多苦。”雁灵道。
“你也受了很多苦,雁灵。”青极看着雁灵的侧脸,道,“你变了许多。”
“……”雁灵沉默半晌,轻声问道,“从何看出?”
青极起身,将手中的针囊放到一旁的石桌上,道:“比起前几年,你沉稳了许多,理智了许多,学会隐忍仇恨,也学会了藏匿杀意。你长大了,但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成长,雁灵。”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中立的势力,青极的家族便是其一。他并不属于西肃,也不属于任何一方国土与势力,他的家族自古落于息甲药林与南昆巫岭之间,复姓九方。因地势缘故,其家族培育有许多名贵药草,又善于毒蛊巫术,在外人眼里是神秘莫测的存在。
但是青极十五岁那年,九方家族内乱,不仅如此,九方家族还派人追杀他们,意欲灭口。他带着姑姑唯一的孩子启月逃至漠南,后被郦阳所救,留在了鬼骑大营里作为军医。
刚入鬼骑军营时,青极只是作为客卿,并未立下鬼骑的誓言,这也使得雁灵对他有些戒备。多年前的一日,鬼骑与观山郡来的前锋军起了冲突,迎戈为了救郦阳受了重伤,那伤恰好在心口处,十分惊险,青极不眠不休忙了许多日,才救回了迎戈,也是自那时起,雁灵不再对他抱有戒备。
“大概是因为我终于明白,猛虎与狼群,独行或群居,它们亦都是野兽。曾经我觉得我可以一己之力无往不利,但孤身一人在中陵的两年,我知道我不能没有同伴。”雁灵起身面对着青极,缓缓道,“青极,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这两年一直保护着元旖与绒蓝他们。”
幽微的火光将雁灵原本妖冶到有些锋利的轮廓变得柔和,曾经充满冰冷与憎恶的神明,此刻看起来却意外的温柔与悲悯。
青极心头微微触动,想伸手抚摸一下这张许久未见的脸孔,但手还未伸出,他便察觉到自己的失礼的想法,于是他立刻收敛了神色,平静地道。
“在王城事变之前,我已在鬼骑大营宣誓过,所以,我也是鬼骑一员。”青极笑了笑,“我们绝不背道而行,绝不互相背叛,既是同胞,我便理应与我的同胞们患难与共。”
青极刚说完,启月便带着一个巴掌大的铜制香炉进来了,他朝着雁灵与青极示意般地点了点头,然后将香炉放到元旖的榻旁,点燃其中的安神香。
“我们先出去,待绒蓝熬好药后,我再取出针来,让她将药服下。”青极对雁灵道。
雁灵点了点头,望了一眼元旖好转了几分的神色,才同青极一起往外走去。洞窟篝火的旁边,有一个用石头垒起的小石炉,此刻上边放着一个陶制药壶,里头散出有些刺鼻的药味,绒蓝正坐在那儿守着。
见雁灵出来,绒蓝的小脸上立刻扬起了笑意:“阿姐。”
两年未见,绒蓝长开了许多,因常年生活在寒苦之地,少见阳光,所以她的皮肤虽然苍白,脸蛋却是粉扑扑的,带着一种玲珑剔透的美丽,让人极容易心生怜爱。雁灵走到她的身边,盘腿坐下,绒蓝立刻往她身边凑了凑。
“阿姐,你饿吗?”绒蓝眼巴巴望着雁灵,问道,“一会我给你煮点姜粥垫垫肚子,明儿一早我和启月去山里猎头野猪,明晚给你烤肘子吃。”
雁灵揉了揉绒蓝的脑袋:“你去睡会,这儿我来守着。”
绒蓝摇了摇头,雁灵搂过她,将她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膝上,绒蓝刚想说些什么,便感觉到一只有些粗糙、有些冰冷的手覆住了她的眼睛。
雁灵身上有种很特殊的气息,淡淡的、不太刺鼻的药草味,混着金诏花的香气,是绒蓝两年时间里百般怀念的味道,于是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她终于是抵挡不住睡意,昏昏沉沉睡去。
“雁灵姐,我把绒蓝抱进去睡吧。”启月见绒蓝安静下来,猜她是睡着了,便从洞口走进来,对雁灵道。
见雁灵没有拦着自己,启月便弯腰轻轻松松地抱起绒蓝,往里边的地方走去。雁灵凝视着启月与绒蓝的背影,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十四岁时的云河与元旖,她一阵默然,心头柔软又酸涩。
这般想来,阿桑也与启月一般年纪,可他浑身的伤疤都在无声地告诉雁灵,这两年他是如何疯狂而痛苦地度过。
青极看了雁灵一眼,继续就着小石盅捣药,过了半个时辰,药煎好了,青极才将药端到元旖榻前喂她喝下。雁灵让启月也一同回洞窟里边去休息,自己则守着洞口,看着外头黑白交织的深夜。
洞窟之下,是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渊。雁灵拔开羊皮酒囊的木塞子,喝了一口里边的烈酒,这酒到了苦寒之地后,入口冷至肺腑,倒是让她愈发清醒。
她在脑海中清点了一遍生活在这洞窟中的人,活下来的鬼骑将士寥寥无几,加上元旖、青极在内不过十余人,另外几个是妇人孩童,两年前在雪牧城雁灵与他们打过照面,不过他们并未见过雁灵的真实容貌,所以初见时,他们显得十分拘谨,又带着希冀与敬畏。
仅以这些人,很难对西肃王族的地位产生动摇,即使她能刺杀西肃王,在中陵涉权之下,也还会有别的傀儡君王,只有整个国土百姓反抗,铲除异己,才能筑起真正的城墙。
在王城时,她能从客栈店家的口中知晓百姓们对于如今的一切都是暗中愤恨、不甘的,而她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能同谋之人,建立一支足以点燃反叛狼烟的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