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头脑反应过来以前,他的身体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
他会为范蠡做出这样的事情,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夫差面对自己的内心,也陷入了又一轮的沉思,他欣赏范蠡,他欣赏范蠡的武功,佩服范蠡的谋略,钦佩范蠡的品格。范蠡的坚强,范蠡的倔强,都让他想征服这样一个人,让这个人心甘情愿地站到他的身旁。
在第一次遇到范蠡的时候,他就迷恋上范蠡的回眸、那随风扬起的发丝后潇洒俊美的身姿,他对他有yu望,他确定,他想占有他,得到他。
但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日,他会为这个人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
所以,现在的他,对范蠡,只是因为喜欢而想征服和占有么?
这样对一个人强烈的情感,于夫差而言同样是陌生的。
伯嚭此时志得意满,刚到军中布置了今晚的犒劳宴,转身回来,却看到范蠡还呆愣着站在夫差帐外。
这时,中帐的卫兵正要驱赶范蠡,伯嚭向卫兵招了招手,将范蠡带远了。
伯嚭笑嘻嘻对范蠡道,“看样子,大王对重投温柔乡急不可耐啊。”
“这下子,大王对西施娘娘有了愧疚,西施娘娘又温柔献身,以后肯定更得宠了,”伯嚭瞄了眼王帐,笑道,“西施娘娘倒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懂得只有放弃一些,才能获得一些,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这样的聪明又美丽的女人,只做浣纱女,才是真的可惜。”
范蠡眼中充满怒气,瞪着伯嚭。
伯嚭道,“唉唉唉,你冲我发什么火啊?又不是我让你们私相授受的。”
伯嚭一句话,刺到范蠡要害,范蠡心中更加难受。
“好啦,都过了一个晚上了,你还不能接受现实啊?”伯嚭道,“一个女人罢了,你早该想明白的,她成为大王的女人,是迟早的事,你们以后少做傻事就行了,这次是给你们的一个教训。走吧走吧,大王让我代为主持今晚的庆功宴,走,不痛快到时候就多喝点,我伯嚭对你范大夫一直可是很够意思的。”
夜来临的很快。
范蠡不想去,却被伯嚭一路拖去了宴会。此时,宴上的将士们都已经喝到烂醉,见伯嚭来了,纷纷上来敬酒,与伯嚭喝罢,又来与范蠡喝。
范蠡在他们眼里,其实不过是被大王抬举了的越国的亡国奴,打仗的时候,被一个亡国奴指挥,他们心里都很不爽,此时正是报仇的好时候,他们好多人围着范蠡,只想他出丑。
起初,范蠡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这胜利只是吴国的,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当吴国士兵围上来时,他看到他们眼中对他的调弄,他突然在此刻无比痛恨自己亡国奴的身份,他伸手提起一坛酒,冲着他们道,“谁想跟我比,一个一个来!”
这夜,范蠡似乎喝醉了,最后是伯嚭让人将他扶回营帐的,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多么想真正地醉倒,醉得不省人事,忘却一切烦恼与伤心事。可他却没有,酒喝的越多,他的脑袋却越清醒,心里越清清楚楚的。
送他回来的人都走了,范蠡借着酒劲在黑暗的帐子里痛哭起来,帐外的卫兵以为他在耍酒疯,没有理他。他痛恨自己现在的无能为力,他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他,西施不会就范。而这痛哭又不仅仅为了西施与他。
从越国国破,他承受了太多,他一直强迫自己保持理智与冷静,压抑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成为勾践可以依靠的人。从入吴以来,他一刻都不敢松懈,可是,到了今夜,他真的有点受不了了。他想要保护越国,可他连西施这样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他算什么男人?他觉得他过的太累了,太难了,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真的要崩溃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所有的痛苦与屈辱,在这昏黄的营帐里,一起被宣泄了出来。
等痛哭过后,范蠡又沉默了许久,就在那躺着,望着帐顶,整个人呆呆的,痴痴的,如死了一般。帐前的火光,将帐内映得微亮。
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才动了动,伸手将平安囊从怀中掏出,他从榻上坐了起来,又盯着平安囊看了许久。
一阵风从帐帘的狭缝中钻入,火盆内火光跳动,映地帐内一阵明明暗暗,阴影在范蠡的脸上不住地变幻着。
突然,范蠡将西施赠送的平安囊扔向一旁火盆中那燃了一夜即将烧尽的火焰里。
火焰先是躁动地跳动了一翻,然后咝地生起一团火,那平安囊渐渐消饵在了火光中。
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克制不去见西施,而只是没忍不住去探望一次,就险些暴露。
本以为,他克制自己再也不见西施,只愿留下一件物什,成全彼此,又险些酿成大祸。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不够果决。
为一已私情,险遭灭顶之灾。
令西施献身,令大王陷入险境。
以后,绝对不可以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西施只有一个身体,这次躲过去了,下次呢?下次要她的命么?
待平安囊彻底化为灰烬,范蠡像失去了支撑般将自己抛回到草榻上。
——但,他的愤怒呢?他的痛苦?西施的痛苦呢?他俩的悲哀呢?
强烈的情绪在范蠡的胸中翻涌,难以释怀。
而在那火光袅袅中,夫差在大雨中数次复杂的眼神再次浮现,令范蠡又陷入另一番迷茫中。
夫差令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是,他猜不透那奇怪的感觉是什么。
这是第一次,他摸不透夫差的心思。
而,直觉上,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开始浮漾在他的心底。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晌午,吴军开始拔营撤军。
范蠡浑浑噩噩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收拾好东西退出了营帐。
范蠡来到中帐的时候,许多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不多时,夫差便从帐中走了出来,正式下令撤军。
各人得令,迅速离开,开始各就各位。
夫差瞧向范蠡,与他的满面春风相比,范蠡的神色疲惫的多,眼睛有点肿,眼下还有点浮青,显然又是一夜没有睡好。
此役,范蠡兵不血刃就解了太子之围,还澄清了与西施的关系,他还让他得到了更好的差事,他想不通,范蠡还有什么发愁的事。
夫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转身离开的范蠡,直到范蠡的身影彻底离开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