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轻舒了口气道,“感谢大王成全。”
“你以为寡人不会杀你?”
“人生在世谁无死,任你生前华屋锦衣,或者是饥餐露宿,死后不过是一把黄土。”范蠡洒脱地笑言道,“大丈夫在世,建功立业,求的就是身后的一个美名,今天大王赐死于我,为我范蠡争得一个为国捐躯的死法,我应该感谢大王。”
说完,范蠡第一次在正殿上毫无顾忌地望向了夫差炯炯的双目,那明澜的眸子,与三年前一模一样,似要直指人心,深深震撼着夫差。
夫差像是强自压抑住一种情愫,不准它溢出丝毫!只是觉得心中的某个地方,如被那柄秉承仁道的乌鞘宝剑狠狠地戳刺。
夫差收回自己那一时躁乱的心,讽笑道,“哼,又是激将法。寡人将你赐死就是中计,不将你赐死就是成全你……自寡人进城以来,你一直就在用这一招,堂堂的越国上大夫范蠡,只会这一招么!”
范蠡的心中一颤,但表面不动声色。
“以大王的智慧,应该不会中计。”
他一路至此,对夫差种种反应并没有时间过多考虑,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一切的种种,并不是因为夫差中了他的计,夫差并不糊涂,但夫差仍然按照他的预设在走下去。这是为什么呢?
他在这一刻,心中竟有一丝困惑。
但一切变化都在瞬息之间,现在,仍然不由他细细思虑。
“大王!”伍子胥觉得状况不妙,让范蠡跟随勾践入吴,这无疑是在吴国的心脏地带埋下隐患,赶忙阻道,“不要再和他多废口舌,败军之将,就只剩下一张利嘴了!他要死,就赏他一剑!”
“哈――”范蠡条件反射式地笑道。
“你笑什么!?”夫差喝道。
“范蠡敬候吴王这一剑!”
说罢,范蠡面对夫差,仰首闭目。他将双臂如飞鸟双翼般张开,那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庶民衣袍,随着他的身形凭地展开。他形容坦荡,就如同他将要拥抱的,是自己的朋友,而不是令人丧魄的死亡!
居然到此时,他还能这样无所畏然!他究竟……
伍子胥见夫差眼中显出了一丝动容,连忙道,“大王,勾践就是听了他这张三寸不烂之舌才放弃了尊严的死法,甘愿为奴的。离应者,不可留啊……!”
可是,有许多个瞬间,一旦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就不可能再被抹杀。
就是面对这样一个男人,夫差心里竟数度涌起那样复杂而强烈的冲动。
夫差知道,范蠡敞开自己的怀抱,是为了等待他的一剑。但是夫差却一时意乱中觉得,那只是一个将要拥抱自己,也希望得到自己拥抱的身躯……
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他,不是要他赏他千金,也不是求他赐他官阶,而是要随自己的王为奴为仆。
若换他为勾践,又有哪个人会是范蠡呢?
夫差炯炯的目光触上范蠡清澈而坚定的眸色时,竟莫名地有些恍惚。
两次相遇的情景从夫差的眼前略过,令他心中掠过一丝苦涩的心绪。
他将手按上腰间宝剑。
范蠡,寡人已经给过你机会,而且不止一次!
“大王,请赐死范蠡,以绝后患!”伍子胥又在夫差耳边催促道。
夫差握紧宝剑,目光苦楚而犹豫。
杀了他!
杀了他!
他曾告诫自己,范蠡的屈服是他不杀他的底线!
他放过了他一次又一次,如果现在,他还要放任自己饶恕他,就是对自己底线的践踏。
他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可是,这样的范蠡。
他突然发现,无论是得到范蠡,还是杀了范蠡,这两个选择在他的心中都变得黯然失色。
他多么希望,有一天,他也可以这样被范蠡全心全意地维护着啊!
勾践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就能拥有范蠡的智谋与忠诚?
他不相信,他夫差就无法让范蠡俯首称臣!
夫差压抑着心中翻涌的复杂,这样凝视了范蠡良久,直到目光逐渐变得冰凉。
最终,他将手,从腰中宝剑的手柄上撤了下来,紧握在身侧。
“大王!”瞧着夫差的动作,伍子胥着急地上前一步。
夫差却全然无视,只狠狠瞅了一眼范蠡,转身离开大殿。
“让他来吴国!”他的声音回荡在越国的宫殿中,“我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亡我吴国!”
“大王!”
夫差刚踏上大殿的台阶,伍子胥便追了上来。
没等伍子胥开口,夫差便道,“寡人心意已绝,伍相国不必再说勾践的事!”
“勾践可以暂且不说。”伍子胥道。
“哦?”夫差暂缓脚步。
伍子胥又道,“若大王执意如此,那必须先除掉范蠡。没有范蠡的勾践,如同被人废掉左膀右臂的废物,这样的废物握在我们手里,才真的不足为惧!”
夫差听罢,脸色深沉。
伯嚭看着夫差不动声色的样子,在会稽山时他就发觉,大王似乎对范蠡有点不一样,他心中几翻揣摩夫差的心思,这时才笑道,“虽然伍相国说的都很有道理,但像范蠡这样的人,杀了,倒是怪可惜的。”
“这有什么可惜的!天下人才济济,何止一个范蠡?何况,范蠡这样的人,是不会真的投降吴国的!”伍子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