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种点了点头,有些事情,朋友间心知肚明,文种问道,“太子离开了?”
范蠡道,“已经送入了密道。”
两人默然,他们都知道,太子究竟能不能平安逃出,剩下的,只能交给上天了。
文种又道,“对吴国,你有办法了?”
范蠡沮丧地摇了摇头,却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文种答道,“大王让我把宫中财物搬到大街上,希望破城之时,吴军顾着抢夺财宝,百姓少遭点殃。”
范蠡点点头,国破之时,百姓何其无辜。
望了望已经降临的夜幕,这一天,过的好快啊。
“我刚从城楼回来,吴军的先遣部队已经驻扎在城外了,看来明天一早就是我们的大限。”范蠡的声音竟出奇地平静,“但我就是不相信,我们怎么这么轻易就输了。”
在这样的乱局之下,到处都是呼天抢地、悲痛欲绝,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忙着苟且,大概只有范蠡还在思考,为什么这一仗,我们失败了。
但听到范蠡这么问,文种反而奇怪起来。
文种问道,“这一仗,你不是早知会败?”
范蠡沉思着摇了摇头,“只要大王不死,我们就有希望。”
文种似乎听出了什么,急切道,“你有办法保住大王的命?”
范蠡的眼中闪烁了一下,逃离了文种目光中重燃的希望,那是对他的信任与厚望,但他不知此次,他是否还承担得起别人的希望。
范蠡走向一旁,背对着文种,再次摇了摇头,但声音却更坚定了,“总之,在事情成定局之前,我们绝不能放弃。”
“哪怕我范蠡只有一口气在,也绝不能让夫差手刃大王。”
文种道,“但夫差为报父仇而来,他根本就不会放过大王,况且现在,大王又决意求死。”
范蠡再次陷入深思,这也是他从城楼一路走回在思考的问题。
“我们可以和谈。”范蠡若有所思道。
“和谈?”
“对,和谈,”范蠡道,“伍子胥这个人太刚烈,不能找他,得找夫差身边的另外一个人。”
“哪个?”
“太宰伯嚭。伯嚭这个人贪财好色,所以……”
文种马上会意,但又有所疑虑,“现在去和谈,还有用么?”
范蠡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子禽兄,不论有用没用,我们都必须要做。”
文种点了点头,深切地同意范蠡的想法,“我明白,我这就去办。”
“唉,”范蠡拉住已经转身急着要走的文种道,“战局已定,国破在所难免,你此行的目的只在保住大王的性命!”
“知道了!”
即使他范蠡再有天大的本事,越国也难以保全了,只有大王的性命,是他不得不考虑的,尽管这也难如登天。
夫差啊夫差,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文种走后,范蠡一人在这已经显得有些空落冷清的王宫里踱步沉思。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暗蓝的天幕上,清冷的月亮分外明亮,将整个王宫照地仔细分明,分明的苍凉与悲壮。
天快亮了,是生是死,就看今日了。
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此次夫差为报父仇而来;无人不知,一旦越国战败,勾践将面对的,就是失去性命;无人不知,夫差绝不会放过勾践。
可是,这一切真的都不可改变么?这一切真的都是理所应当的必然么?
师傅计然曾教导他,这世间任何事物都有阴阳两面,所以任何一件事,都不存在绝对的好,也不存在绝对的坏,故不存在绝对不可扭转的局面——只存在无法参透局面的人。所以,只要能找到事物的关键,就可能绝处逢生。
而如今破局的关键在哪里呢?
范蠡坐在大殿前巍峨的石阶上,胳膊搁在膝盖上,手撑着下颌,陷入了深思。
如果想救大王,决定权就在夫差的手里。
夫差杀大王,是为了国仇家恨,但大王的死,真得是能满足夫差的唯一方式么?
夫差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与夫差的接触并不多,大多也都是从传闻中,或者战争对阵的风格、治国的国风上来间接判断这个人,但,这些都过于遥远,过于捕风捉影,总有不足。
他与夫差最直接的面对只有两次,无论是哪一次,只要夫差想抓住他,他都根本没有脱身的机会,可最终,夫差都放过了他。这是为什么呢?
他开始仔细地回忆那两次的全部细节,试图去了解夫差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从而准确解读夫差的心理。
第一次在槜李城外,夫差不屑背后偷袭,因为他觉得以自己的武功,根本无需如此就可战胜任何人;第二次在会稽山下,夫差也并不屑以人肉战的方式十拿九稳地杀掉他范蠡,因为他觉得胜券在握,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下,即使放他离开,也有本事掌控全局。
夫差是一个多么骄傲、自信的人啊!
范蠡突然有一瞬的恍惚,他自幼随师傅浪迹天涯,耳濡目染许多游侠逸事,心向往之,所以自己也养成一股不羁的性格,而这样的夫差,若是于江湖之中,必是令人敬仰崇拜的一代豪侠。
而不过瞬间,他的脸色就变了,变得渐渐亢奋起来,像是一下子抓住什么重要的东西!
夫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就好像是一个没有对手的王者,一路无所畏惧、毫不动摇的奋勇挺进。
但是,他的骄傲,就是缺口!
自信过了,就会自负;骄傲过了,就会目空一切!
而自负和目空一切,会让一个英雄变成一个瞎子!
“我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明白了。”范蠡兴奋地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他的敌人就是他自己!”
范蠡继而握紧了拳头,坚定了自己的某个想法,随即,快速走下台阶。
他要利用夫差的弱点让大王活下去!
未来路途或许漫长而艰难,但他,绝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