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各国,谁不想逐鹿中原,争霸天下?别人可以,我们越国人为什么不可以!以前,我们总是受吴国欺侮,我们弱小,我们不敢想,但自三年前一战以来,形势早已不同往日!征吴,只不过是我们图谋天下的第一步!寡人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们越国,从此以后不再受吴国欺压!今天,我们可以征服吴国;将来,我们也定能问鼎中原,不让人称作蛮夷之邦!”
“这就是寡人为什么必须要打这一仗!所以众臣无须多言!”勾践刻意瞄了一眼沉默着的范蠡,“如果我们不能不断讨伐,扩展版图,又怎么可以成为强者,称霸天下!”
称霸天下,称霸天下!
勾践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
范蠡猛然抬头,仰望着此时王座上容光焕发的勾践。
“争霸天下”的声音洪亮如潮,一如多年前那铿锵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以武治国,最多只能治其标,以仁治国,才可以深得民心,治其根本。
当今天下战乱不断,本宫治下的越国,将会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所。”
勾践的声音,现在的、过去的,都在范蠡的耳边萦绕着,纠缠着,挥之不去,范蠡只觉得整个脑子都在嗡嗡地响,其他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任由那两种声音在空中交战,只双眼紧紧盯着勾践,而勾践也绝没一点示弱,也只盯着他,以一种不可忤逆的王者威严,紧紧压迫着他。
相持片刻,范蠡心中渐渐涌起一股巨大的悲伤,言犹在耳,可如今,在勾践的心中,用兵的目的,就只剩争霸天下了么?
他声音有点悲壮道,“大王,攻伐是可以成为强者,但,无谓的攻伐,却会失去民心,失去天下!”他又语重心长道,“何况,即使为了争霸天下,待我国国力准备充足之时,也需要静待合适的时机,采用合适的办法,发动战争永远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最后的下下之选……”
勾践不耐烦地打断道,“有谓无谓,打了才知道!寡人不想再听你这么多的理由!说到底,你就是妇人之仁!既然如此,三年前,又何必帮寡人打赢那场仗!”
勾践此话一出,勾践、文种、范蠡三人皆是一愣。他三人都知道,当年虽为越国自保,但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牺牲三千死囚的性命,范蠡一直耿耿于怀,愧疚于心。所以事后,勾践下令厚葬三千死囚以安范蠡之心,而文种也在范蠡面前绝口不提此事。
如今,勾践却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了这样的话。
勾践也先是心中一愣,随后,那股必战的执念迅速战胜了心中的些许愧疚,只是避开了范蠡的目光。
这时,一直不作声的众臣里终于站出来一个人。
“大王息怒,”大夫石买站出来拱手道。
然后,石买面对范蠡问道,“范大夫,现在的形势真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么?我们越国虽然现在国力是差了些,可是,范大夫你足智多谋,当年,能带领越国出奇制胜、以弱胜强,以少胜多,难道今时,就不愿再助大王彻底铲除吴国的威胁么?!”
范蠡喉头哽咽,却不理睬石买,抬头一脸恳切道,“大王,当年是吴国攻我越国在先,它是自取灭亡,与人无由啊。”
勾践余怒未消,大声反诘道,“难道只能吴国攻我越国在先,我才可以反击么!难道我越国只能被动挨打?荒谬!”
见勾践仍然一意孤行,范蠡口吻急切而沉重道,“可是,大王,今时不同往日啊。当年,越国上下为保家卫国、众志成城,连监狱死囚都愿挺身而出,为家国甘愿赴死。如今,夫差带着他父王战死的仇恨号令子民,一定举国合应,锐不可挡。哀兵必胜啊!大王!这一仗打起来,我想越国难保胜券在握!倘若我们败了,以吴国对我们的仇怨,后果将不堪设想!”
范蠡的声音铿锵有力,尤其是最后一句出口,如雷震耳,似让在场诸臣一下子想到了吴攻梦柏举之战,楚国的惨状,一时间群臣沸腾,交头接耳之声起伏,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勾践见此情景,心中恼怒,一下冒了出来。
他竟没想到,自己称霸天下的大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是范蠡!
勾践又急又气。
一个君王,怎么会允许任何人阻挡自己的宏图伟业!
哪怕这个人他如此赏识!
于是,勾践拍案而起,指着范蠡大骂道,“够了!范蠡,你好放肆!你算什么!你不是已经辞官告退了么!你既然不是寡人的臣子,凭什么在这里煽动群臣!凭什么要寡人听你的话!”
“寡人告诉你,寡人不会失败!当日,寡人能杀他父亲,今日,寡人就能杀他!寡人怕他什么!”
勾践的震怒一下惊得殿上群臣鸦雀无声。这是第一次,他们瞧见大王在大殿之上对范蠡说出这么严重的话。
范蠡先是一怔,然后渐渐缓和后低下头,咬紧了牙,强烈的悲伤中,涌出一股愤怒,他紧握着拳,努力克制着,努力克制着,直到,双拳渐渐松开,最终也没有被这股愤怒裹挟。
他做人一向通透,深知许多事情,终究也并不是谁能左右的。
他沉沉舒了口气,将怀中的大夫令取出,交给一旁的内侍,然后转身向勾践行礼道,“大王,范蠡告退。”
声音平稳,听来无一丝急躁情绪。
说罢,转身穿过群臣,大步向殿外走去。
众人又是一愣,这也是第一次,范蠡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绝然地反对勾践。范蠡的行动,可以说是一种立场鲜明的对抗。一向聪明绝顶的范大夫,会以如此唐突不留余地的行为反对大王,众人心中惊诧万分。连勾践也怔在当场。
看着范蠡如此退场,文种心中一阵焦急,喊道,“范蠡请留步!”
“由他去!”勾践回过神后喝道。
范蠡于他当然重要,但若让他此时留下范蠡,他身为君王的颜面何在?大殿上已被动摇的群臣之心又要如何稳住?
于是,他大声斥道,“像范蠡这种不识抬举的臣子,寡人不稀罕!”
范蠡的心中陡然间一片悲凉。
他径直走出大殿,没有丝毫停留。如此决绝的步伐,更激起勾践逆反般的决心。范蠡站在大殿外的石阶上,听着勾践在殿中激昂的声音。
“寡人现在就任命,石买为征吴大将军!”
“寡人一定要攻吴!谁都不能阻止寡人!”
“你们说,夫差该不该杀!”
停顿片刻后,先是石买大呼一声,“该杀!”
然后,大殿里终于陆陆续续响起了响应的声音:
“夫差该杀!大王战无不胜!”
“夫差该杀!大王战无不胜!”
声音此起彼伏,渐渐地,一浪高过一浪,最终汇在一处,震耳欲聋。
范蠡站在那里,心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便没有半点留恋,拾阶而下,直奔宫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