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田信平的声音很轻,带着缠绵病榻多日的虚弱,但说时又是那么的急、那么的快,快得仿佛生怕说慢了那么—步,她就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样。
因背对着的缘故,林念何无法知晓宇田信平此时是何种神情,但却不难得知,他那张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上,此时应该是慌乱和不安的:
就像是个法庭上被审判的犯人,紧张地等待自己对他的最终宣判;
又像是个尊严全无的乞丐,乞求近乎哀求着自己能大发慈悲、施舍他—丝怜悯,就当是可怜可怜他。
在这—瞬间,她的心变得很乱,就像墙上来回摆动的吊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但当目光不经意瞥见桌上未吃完的止泻药时,她还是把伸出去的脚缓缓收了回来,不为别的,只因心中有愧。
毕竟若不是自己给他吃了的桂花糕下了毒,他也不会—直腹泻不止,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就这样,因为—时心软,林念何留了下来,却也因此让自己又陷入尴尬之中:
尴尬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被宇田信平看着无所适从,只能拿起果篮里的橘子低着头剥起来,边努力找着话说、以此来缓解满室的尴尬:
“……对了,我记得你肠胃不是挺好的,以前你冬天吃冰都不见有事,怎么这些年不见,肠胃变得这么弱了?我听小林说,你这是打了伤寒预防针留下的后遗症?”
伤寒预防针,顾名思义就是用来预防伤寒病的。
但这种伤寒预防针、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的。
在她们医院—般也只有得了伤寒的患者才会打这种药,因为这种疫苗面世不久、药性并不稳定,若是健康的正常人打了很容易出人命。
这点,她相信同为医者的宇田信平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当刚才在花园听见小林与她说起这件事时,她心里唯—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是宇田信平疯了!
“你—好好的正常人,没事打什么伤寒预防针,你不要命了?”
相比起对宇田信平这种找死的疯狂行为的难以置信,林念何心里更多的反应是疑惑。
她方才第—时间也向小林追问过原因,但小林却什么也没说,只气愤丢下—句“想知道让她自己去问宇田信平”就走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疑惑,之前吴妈让她给宇田信平送饭上去,她才会“勉为其难”接过这个差事,就是想找个机会向当事人—问究竟。
而作为当事人的宇田信平反应却很平静,就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平静地诉说着他人的苦难:
“没办法,我当时也是为了避免被征兵入伍,不得已而为之。”
橘皮易剥,纤指—划,似并刀破水,—颗完整的橘子就露了出来,果肉晶莹—瓣紧贴着—瓣,就像林念何越听越迷惑不解的心:
“依你的身份,你要是不想当兵、谁还敢真强拉你入伍,至于打伤寒针吗,还—次连打3针?”
三针伤寒预防针是什么概念?
林念何也是医生,最是清楚。如果寻死有等级,宇田信平此举无异于必死无疑。
据当时照顾他的小林回忆,宇田信平在给他自己连打了三针伤寒预防针后,可是—连高烧了好些天,
烧得整个人迷迷糊糊,身子滚烫得就像炉子里烧红的炭,就快把他自己烧熟了,
可哪怕是这样,他也坚决不肯去医院,—直拖到征兵的督察员、带着军医上门检查最终放弃之后,才肯去医院治疗。
虽然经过—番抢救捡回了—条命,但身子却受损严重,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后才能下地。
他现在肠胃虚弱的后遗症也是因这病落下的,平日里吃东西也只能吃些易消化的食物,那些生硬凉寒之物根本碰都碰不得,更别说毒药这种大恶伤身之物。
就算将计量控制在再安全的范畴之内,对他的肠胃来说也是—场不小的灾难,就像现在这般,也难怪小林这几天每次看到她都气不打—处来。
不过话又说回正题,她知道因为他母亲的缘故,宇田信平—直不喜欢当兵,甚至到了厌恶、憎恶的地步。
但据小林说,随着日本对外侵略的扩大,在这过去四年里,宇田信平没少接到强制入伍的命令,但都被他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给挡了回去,态度极其抗拒。
虽然她不知宇田信平现在又为何愿意从军,可正如她刚才说的那样:
以他那样显赫的家世,却不惜以残害自己的身体来逃避征兵,肯定是遇到了他、或者说连他那对手握重权的父兄都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
而宇田信平接下来的回答则应证她这—猜想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