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得不安稳,睡梦中身体仿佛在不断坠落,被寒冷和窒息的感觉裹挟,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迟迟没有摔到实处的感觉,一种深陷虚无的不安。一度觉得难以呼吸,十分痛苦,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梦回了小时候,跟其他犯困的天使一起睡觉的午后,窗外阳光灿烂,满地树影和碎金,草坪嫩绿,落花片片。他睡得晚一点,看到满地脸颊胖嘟嘟的小天使有些在睡梦中会咂咂粉红湿润的嘴,毛绒绒的翅膀还会时不时抽一抽,不由得想他是不是也会这样。
养育他们的天使坐在一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用洁白修长的羽翼盖在他身上,小声哼歌哄他睡觉。
被大人的翅膀盖住是小天使们心心念念的体验,因为他们的翅膀还太小太软,都是绒毛,没有那样蓬松温暖又强健漂亮的样子。还被称作“麦麦”的米迦勒在养育天使的小小纵容下,在很大很大的羽翼的遮蔽中合上眼睛,安静地睡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渐亮,路西法还睡着,面容近在咫尺,眼睫密长漆黑,每一处都是好看的。这个跟他同床共枕的魔族即使沉睡也是一张看起来不好亲近的脸。但地狱一直有句玩笑话,说路西法的头发、皮肤、眼睛、鼻梁、声音、体型……任意一项长在自己身上,都能让人做梦都笑醒。
换做是从前,如果有人跟他说你有一天会跟一个堕天使睡在一起,这个堕天使还是路西法,米迦勒只会当这个人在胡说八道。但现在,他跟这个曾经的死敌面对面躺着,长发交织着不分彼此,相互之间感受得到彼此的呼吸,米迦勒的头靠在路西法肩上,路西法的手臂搭在他的身上。
热度完全融为一体。依旧是发冷,但感觉上好受许多。
现实往往比预言师能出口的预言更加荒诞。米迦勒有点困惑他们是怎么睡成这个样子的,但是想想大概率是他睡梦中怕冷朝着路西法靠过去取暖,就不再深思,动作很轻地靠回了路西法肩上,继续睡了。
半梦半醒中感受到身上的手臂收紧了一些,然后身体又被什么更加温暖的东西覆盖住,自此隔绝了寒冷,睡得很沉。
第二天惊醒是因为感受到了另一人温度的离去。米迦勒下意识收手抱紧了面前温热的物体,又睁开眼睛。看到他醒来,路西法缓慢抽身的动作停住,淡淡对他说:“你接着睡。”
米迦勒很困,但试图清醒:“那你呢?”
“我去处理一些事。”
米迦勒缓缓恢复转动的脑袋想起了那些未尽的工作,眼神逐渐清明,但路西法打断了他的思索:“你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处理。”
他明白了路西法的意思:“多谢。没事,我自己来安排,等一下我让人把奇鲁伊暗杀队的调查案卷交给你。”
路西法看着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好。这个时候米迦勒才发现他睡着的时候一直抱着路西法的手臂,赶紧松开。路西法又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才离开。
他太明白不能跟雷刑的伤较劲,所以趁着短暂的清醒交代完工作就陷入了仿佛无止境的昏睡,不需要吃东西,所以除了利布提来的时候会短暂地醒过来配合或者吃药,其他时候都没花费精力去维持清醒。
虽然几乎每次睁眼都能看到寝殿主人那张精致却没有温度的脸,晚上睡觉时也能感受到被另一个人拥抱着,但两个人一直没说什么话。
他的身体在头三天一直发着高热,之后温度褪去了一些,骨肉也不那么疼痛,但体温还是高出平常堕天使一截,以及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了身体里那些少数的,并未清除干净的魔力流。高热褪去一些之后又开始咳嗽,止不住的咳嗽,那天路西法回来之后米迦勒问他要不要换一间房间睡,不然他一直咳嗽,路西法没办法休息的。
路西法说不用。
利布提给他留了止咳的药,喝了以后好了一些,晚上也强行沉下意识睡了,深夜却再难忍耐地坐起身,下床冲去盥洗室,对着水池来不及撤手就咳出一口带着腥气的温热液体。
雪白光洁的洗手池溅上了点点滴滴的猩红,手指和下巴上都是粘稠的深红液体,米迦勒扶着水池,剧烈喘气平息之后,他像是胸腔之间刀割般的疼痛不存在一样,面色平静地拧开了水,看着那些红色被冲淡,然后流走,又漱了几次口,冲淡口中浓郁的血气。
他在水流声中低头看着水池,回旋的水流还有光滑的水池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少年米迦勒来之前,他常常这样,来不及走到盥洗室就吐了许多血,被体内乱冲的魔力流折磨到蜷缩在地上起不来,心里再清楚不过就算那些伤口可以愈合,只要这些属于地狱最强的七十二个恶魔的魔力流不消失,他也跟残疾无异,永远无法恢复成过去的身体。
也想过会不会再也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用剑了。
那段时间做不了其他事,吃了药以后昏沉的时间里,有时会想起事发的前一天。仿佛是一个平常的舞会,他在阳台上遇到了独自一人的魔王。难得见他一个人,米迦勒跟他打了招呼,两个人又随意地谈了一些事情,有关工作的,无关工作的。
路西法私下跟他交谈时态度往往带了几分过界的戏弄,那一次却奇怪的从头到尾很平静。当时已近夜晚,蓝色的夜空逐渐降临,两个人一起看着白日的余晖消失在蜿蜒的河流和连绵的山林尽头。最后宴会厅里奏起了一曲两个人都很喜欢的歌,他们就停下交谈,侧耳静静地听。米迦勒听完曲子,回过神来发现路西法漆黑的眼眸正一直看着他,目光几分思索,几分不可琢磨,光泽如同他领口装饰用的绿宝石一样神秘,幽深。
他说,米迦勒,我还是很欣赏你的。
可惜了。
米迦勒只当他又要故态复萌嘲讽他的某些“天真”“愚蠢”,不打算继续听下去,就礼节性地笑一笑转身走了。
路西法没有挽留。
然后第二天,就是众所周知那一天。
米迦勒被告私通天堂,背叛地狱的那一天;
也是证据呈上的那一天;
也是罢免官职的那一天,城主府邸被搜查的那一天,米迦勒入狱的那一天……
第三天,他就被行刑了。
然后他就明白了那天路西法的“可惜了”是什么意思。
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地狱的君主用这句话告诉他:
——可怜你。
——相信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