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迦勒再度清醒,因为黑暗中有只手轻拍着他面前的枕头。力度不大,间隔却短促,无端透出点焦急的味道。他微微皱眉,睁开了眼睛,再度看见光亮时也对上了路西法那双好像永远冷静的眼。
不管他面上是多么虚情假意的表情,那双眼睛永远深不见底。尽管从没有其他人知道,但在极少数的某些米迦勒也变得焦躁的时刻,看见路西法的眼神总能让他安定下来。
他似乎这么注视了米迦勒很久,但米迦勒感觉自己只是短暂地闭眼休息了一下,所以看着他整齐的装束,只当那场情事才当结束不久,意识朦胧地问:“你准备走了?”
他们靠得很近,米迦勒微微转头对他说话时吐息温热,长发柔软地散落在枕上,看起来毫无防备的样子。
路西法按在旁边的手指收拢,在枕头上留下几条深痕。但他很快收回手,拉开距离低声回答米迦勒:“已经过去两天了。”
米迦勒还没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路西法已经转身走开,米迦勒看着他的背影坐起身,脑内还是有点混沌:“你怎么……”
话没问完,尾音就隐没,回过神来睁眼,发现眼前看事物的角度大变——身体在自己没察觉的时候无声倒了下去。
好在本来就在床上,这么一倒只是栽倒在舒服的被子中。路西法几步疾走过来扶起他,臂弯中搭着一件刚找出来的外袍。
这时才察觉到不对。身体整个是无力的,被路西法一手环着背抱进怀里后仍控制不住往下滑,靠在他身上才勉强坐着。他全身都在发烫,对比起来路西法的身体反而显得冰凉。
“开会你没来,我问了领主府,他们说不知道你在哪。你的手下也说有联系你,但是没得到回音。我想了想最后看见你的地方是哪里,就过来看看。”路西法把被子推开,给米迦勒在睡衣外面穿外袍,声音很稳,但语速较往常快:“通讯器一直在床头,你都没听见。”
蓬松的被子留住的热气突然散去,身体因为寒冷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路西法正忙着给他套衣服的手顿了顿,把被子拉了回来,重新覆盖在他腰上。
——他一看就不会照顾人,替人穿衣的动作生疏,还让系扣缠住了米迦勒的长发,不得不慢慢解开。
米迦勒一直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胸前任他摆弄,那些从耳边飘过的字不知道有几个进了脑袋里。松散的领口处可以瞥见颈部往下深深浅浅成片暧昧的淡红——以堕天使的身体恢复力来说,这本身极不正常。他沉思了一会儿,微微仰头看着路西法时却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简单的问题:“你说开会?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窗外,跟潘地曼尼南璀璨华光的夜景不同,一片深沉的黑。
米迦勒微微一愣,意识到他的无故失踪大概引起了多大的麻烦。
“我叫了你一段时间,但你一直没醒。”路西法说。他终于解决了那个碍事的系扣,理好米迦勒的衣领,口气平静但不是商量:“去我那里。我召集了医疗厅。”
他在米迦勒张口之前打断他,又径直把他抱起来:“工作的事之后再说。”——算是拿来应对他之前回绝的理由。
米迦勒抬头看着他的神情,最终没有说什么。
空间法阵的光辉一亮,再暗下去已经回到了潘地曼尼南的魔王寝宫。
医疗厅的人急匆匆地来。在王城工作的人毕竟不一样,在一个地方见到了本不该见到的人也面不改色,毫不惊诧,只井然有序地各自做该做的工作。为首的一个医师是堕天使,少见的同时精通治愈术和魔药的资历深厚的医疗师。一眼望去清一色穿着黑底各色花纹长袍的医疗师里,只有他胸前两枚代表荣誉的金色勋章闪闪发光。
几百年来堕天使的治愈术能力逐渐恢复到还是天使时三成左右的水准,最高的达到四成,比如眼前这个医疗师。
他在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又斟酌着问:“米迦勒殿下,你自己的感觉怎么样呢?”
“感觉上没什么,就是累。”米迦勒停了停,他坐在床上,手里捧着医疗师端给他的据说是发烧时常用的魔药,说话稍慢但是清晰,声音里面听不出他正在经历什么难受的事:“还有动的时候,全身会痛。”
站在旁边的路西法手指无声地收紧了一下。
——他把米迦勒抱到床上之后本来坐在旁边扶着他,对方也半靠着被他拥在怀里。但后来医疗师要进来了,米迦勒就摇摇头说他可以自己坐着,然后推开了他。
明明他自己也说了,身体会痛,却仍不愿意靠着路西法做支撑。
“痛感算强烈吗?”
“算。但能忍。”
“冒昧问一句,殿下,你考虑过怀孕的可能性吗?”医疗师突然说。这个问题明显过于突然,米迦勒也露出了怔愣的神色,医疗师马上解释说:“地狱稳定下来后怀孕的男性堕天使也不少。如果你怀孕了,又过度劳累,身体出问题也正常。用法术查探你的身体也很冒犯,如果你认为没有这种可能性,我就不做这种检查了。”他在面前的本子上记了几句,堕天使在受伤后往往不愿意让他人靠近,哪怕是医疗师也不敢贸然对来疗伤的堕天使用探查身体的法术:“不过就算是怀孕,你这种症状也太严重了啊……”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没有说任何听起来严重的话,只是米迦勒手里那杯药不知不觉就从他松开的手里倒了下来,动静大到把旁边的医疗师都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施展清洁咒清理,并让人重新拿药。
米迦勒的表情看不出变化,但等路西法同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后,一眼瞥到床上的人落在被褥间的手——手指幅度轻微的颤抖。
慌乱和恐惧仿佛是永远不能在米迦勒身上找到的情绪,所以这是多么罕见啊。路西法静静看着坐在床上的人——勇敢而无畏的战士,发着高热的,无力摊开的手指,失态地颤抖着。
尽管一方自始至终注视着另一方,两个人的目光却没有片刻交错,仿佛身处在两个世界里。好像无比漫长,却没有让人等太久。最后米迦勒转头对一旁的医疗师说:“查吧。”
语气分不清是平静还是坚决。
医疗师用了查探身体的法术,结束之后,那一副“我见惯大风大浪什么都不足为奇”的表情反而微微变了。但他很快察觉到米迦勒想问什么:“不是怀孕。”
他收回手,抬起笔在本上飞快地写了几个词匆匆起身:“稍等,米迦勒殿下,魔王陛下。你的情况我需要跟我的同僚商议一下,我自己一个人无法给你确切的答复。”
“你说出你的猜测我也吓不死。”米迦勒淡淡说:“利布提医师,你明明有答案了吧,原来还有你不敢说的事吗?”
路西法当即察觉到他们俩之间应当不算陌生,米迦勒这句话说完,利布提就把手里的本子写了字的那一页纸飞快地撕下来,在米迦勒眼前扬了一下,米迦勒视线缓缓一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