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姬回雪回到住处后,便发起了高烧。
这一烧,直烧的天昏地暗,不知昼夜。
迷迷糊糊中,她看见了阿爹,看见了姬洛,看见了姬衡,还有一起在莒国时的小白和鲍叔牙等人。
她伸手想去抓,可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抓不住。
最后所有的一切消失,只剩下了阿爹冰冷的棺木。
阿爹……
姬回雪低叫着惊醒过来,发现额头上正放着一双手。
她心头警惕,下意识去抓,可伸到一半,才发现是守真,又收了回去。
守真看着他一脸担心道:“怎么烧成这个样子?全身都是冷汗。”
姬回雪看他一眼,艰难挪动身子道:“没事,你怎么在这里?”
进了秉礼司后,按照身份等级,姬回雪可以像在寂影轩一样,有自己更高规格的独立住所,不用与其他人拼住。
所以她与守真的住处并不相通,日常也就是串门的关系。
“我看你这两天一直没出门,担心你有事,过来看看你。”
守真急的在房间走来走去道:“不能一直这么烧下去,我去求孙公公给你弄点药来。”
“不用麻烦了。”姬回雪止住他:“我们这种身份的奴才,哪配得上用药。过两天就好了。”
“那怎么行?这么烧下去,是会烧死人的。”守真倒了杯水递给姬回雪:“拾大哥,先把水喝了,我去给你弄药,很快就回。”
姬回雪拉住他:“不用。”
见她还要坚持,守真正了脸色:“拾大哥,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在异国他乡的俘虏,最难受的是什么时候吗?”
姬回雪一怔。
守真继续道:“是生病的时候。身体生病不舒服的时候,会尤其思念亲人朋友,这种时候也是最脆弱无力的。”
如果能有人陪伴照顾,哪怕什么也不做,都会好过很多。
姬回雪怎会不懂?
守真将水喂到姬回雪唇边,姬回雪顿了下,还是喝了。
热水入喉,就像旱田逢水,滋润着干涩的喉咙,也滋润了她的心。
耳畔又想起那晚高傒的声音。
“你是聪明人,可知杀了王上,越会被灭国,所有越人会死,收养你的那户越人也会死。”
“甚至你的那位小兄弟守真,也会死。”
姬回雪沉吟良久,没吭声。
“拾大哥,你先躺一会,我去给你弄药,马上就回。”守真将她扶着躺下,关上门出去了。
守真走后,姬回雪又开始迷迷糊糊高烧。
不知烧了多久,再次有意识时,看到姬泠渡在给自己喂药。
姬回雪一惊,险些将药碗打摔。
幸得姬泠渡及时护住。
“我的拾祖宗,这药可是守真好不容易才给你求来的。你要弄摔了,可没有第二碗了。”
姬回雪挣扎着想起身,可身子软绵绵的,根本用不上一丝力气。
姬泠渡将她摁回榻上躺好:“好好吃药吧,守真没事。”
姬回雪这才放下心来。
一碗药吃完,姬回雪又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房间没有姬泠渡,没有守真,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姬回雪动了动身子,勉强下地。
今天还要当值,她不能就这么躺着。
姬回雪强撑着身子,整理收拾完毕,一路小赶到当值房。
今日刚好是殿前大扫除,人员交织混杂,也无人注意到她。
姬回雪混在人群中,刚拿起毛巾准备擦洗走廊亭柱。
突然听到耳边一声轻咳。
姬回雪抬头,正对上高毅的视线。
高毅一身湿漉漉的,手里似捏着什么,冲她道:“过来一下。”
姬回雪犹豫了下,装没听见。
老实说,自从发现杀不了姜小白后,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只想出宫。
这种时候,再看见姜小白相关的人和事,她只想离的越远越好。
哪知高毅声音又提了几分:“拾三郎。”
这下避无可避了。
姬回雪只得上前,欠身一礼:“高大人。”
高毅将手里的玉笄递出,指了指她头上的帽子,又指了指贯穿其间的石笄。
示意她替换他手里那支。
姬回雪一眼认出了那支玉笄,不为所动:“谢高大人,奴才这个用着挺好的。”
高毅:“……咳咳,这是王上赐的。”
见姬回雪不动,生怕她又拒绝。
补了句:“不能拒绝。否则……”
“……否则怎样?杀了奴才头吗?”
姬回雪看他一眼,丝毫不受威胁。
“都说王上雄才伟略,爱民如子,没想到却是个仗权压人,按牛喝水的暴君。”
她就不信了,姜小白堂堂一国之君,总不能因为强塞给人东西不要,就砍人头吧?
高毅开始冒汗:“……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王上看你那个……磕碜,体恤你……”
呵,体恤她?
姜小白可不会平白赐人玉笄,何况还是他这样一个小太监,这玉笄中定是有古怪。
说不定,收了一言一行就被监视了。
姬回雪:“感谢王上体恤,麻烦转告王上,奴才尽应尽职责,无功不受禄,不敢领受。”
高毅:“……”这咋还送不出去了?头疼。
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又编出一句话。
“实话告诉你吧,这其实是王上特意送你的。是为了……为了感谢你上次……对王上和太尉大人的……救命之恩。”
高毅说完,抹了把汗。
救命之恩都强扯出来了,这来硬的不行,来软的,总不能不收了吧?
哪知,姬回雪还是不动:“奴才惶恐,救人的是安伯,奴才不敢居功。”
“……”高毅简直头疼至极。
他怎么觉得,他好像被人拿捏住了。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对方都能让他无计可施。
这感觉,似曾相识。
可他一时也没想起来,这熟悉感缘何而来。
耳畔又想起姜小白的话。
“捞起来,送回去,不然明天这个位子别干了。”
高毅硬着头皮,做出最后的挣扎:“……我们打一架!打赢我就不为难你。”
姬回雪:“我认输。”
“什么?”高毅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战而败,拾三郎你还有没有一点骨气?”
姬回雪干净利落:“没有。”
高毅:“……你是不是男人?”
姬回雪:“不是。”
她本就不是男人,现在更不是。
“……”高毅气的要疯了。
“拾三郎,你不要欺人太甚!”
“那就欺人太甚吧。”
“……你还有没有良心和道德?”
“那就没有吧。”
“……你还是不是人?”
“那就不是吧。“
当人挺累的,如果可以,她想当个石头木头啥的。
也不至于报不了阿爹的仇,还要在这里伺候仇人。
高毅几乎要跪下去求她了:“……我让你,让你三招还不行吗?”
不就是想让你收个玉笄吗?怎么就这么难?
姬回雪瞥他一眼,还是那句话:“不打。”
高毅这人她太了解了,大家曾一起在莒国相处了十三年。
他可以在姜小白的事业上,帮他顶起半边天,也可以在战场上用兵如神。
可私底下却对人与人之间的小心眼,小心思,甚至人情世故等一窍不通。
或者说,他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
他眼里,除了姜小白的霸业,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的人,说好听点是,忠诚、勇武、老实、憨厚。
难听点就是,直男、木讷、死脑筋。
拿捏他,简直不要太容易。
“你……”高毅白眼一翻,气的要厥过去了。
他没想到,一个如此瘦小枯干的小太监,对付起来,竟让他感觉比打仗还难。
“高毅,你退下。”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很动听,却泛着凉意。
伴随一声低低的轻笑,像是冬日寒冰下流动的泉水。
姬回雪眸中一紧,抬头,正对上姜小白的眼眸。
深凉幽黑,像一汪经年落雪,深不见底的寒潭。
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姬回雪匆忙对视了一瞬,虽然很不情愿,但也只能老实跪了下去。
谁让她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呢。
姜小白没有看众人,径直走到姬回雪面前。
唇角的笑意越发浓郁,也越发显冷:“好一张伶牙俐齿。”
姬回雪不卑不亢,也不说话。
姜小白向一边的孙有善道:“孙公公。”
孙有善忙向前跪爬几步道:“王上。”
“本王殿前,是不是还缺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太监?”
孙有善连连叩头:“是是,奴才马上加紧物色,还请王上……”
“不用物色了,本王看就他了。”姜小白一抬下巴,示意姬回雪。
孙有善愕了下,随即马上反应过来道:“是是,奴才马上安排!”
姬回雪:“……”
她觉得有些头晕。
不知是高烧余热未退,还是刚被这消息郁闷的。
她踉跄一步,竟险些没站住。
旁边有人见状,忙道:“恭喜拾大人高升,瞧这高兴的都要晕过去了。”
姬回雪:“……”我高兴你全家。
她这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了啊。
本来想杀了姜小白,替阿爹和族人报仇。
如今,人杀不了。
出宫法子,也还没想到。
却偏偏要在这种时候,调到姜小白眼皮子底下,还得贴身伺候他?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她这绝起来,倒是一点路也不给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