黟山猎场。
诸侯们身着华服,腰悬长剑,率领着各自的亲侍随从,焦躁地侯在猎场入口。
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大地上。
空气中无风,显出一丝闷热。
高毅坐在马上,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看不出一丝悲喜和急躁。
诸侯王都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打破沉寂。
姬回雪低垂着眉眼,安静地牵着马,一举一动都显得无比谦卑柔顺。
她的额头已经沁出了薄汗,但仍是一动不动,单薄的身形仿佛隐没在人群中。
在场所有马匹上,都坐了人,只有她这匹马是空的。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人,都在等那个人一声令下,便能冲进猎场。
可偏偏,那个人一直,迟迟不到。
“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到高毅面前。
“启禀高大人,王上突遇紧急军情,命高大人全权处理此次围猎事宜。”
高毅听了话后,并没有太多情绪,淡淡摆了摆手,示意小太监退下。
“各位公侯,王上临时有事不能前来,大家不用等了。请大家依次进入猎场,尽情畅猎,此次所有开支皆由我齐国买单。”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着极强的震慑力。
众诸侯原本在烈日下暴晒了半晌,早已等的极为不耐烦。此时一听齐桓公又不来了,不满情绪刚要发酵。又听高毅这么一说,不满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了。
“驾!”有诸侯率先驱马离去。
一时间,猎场入口处,人声鼎沸,马蹄声声,尘土飞扬。
诸侯们纷纷策马疾驰,浩浩荡荡冲入猎场。
姬回雪牵着御马,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原本想着,得了这牵御马的差事,只待姜小白坐上去后,她再动点手脚,御马便会突然发狂。
最后一代枭雄,落得个被马摔落踩死的凄凉结局,她也算为阿爹和族人报了仇。
可如今,齐桓公不来了。
设好的计划,落了空。
她正思考着该如何应对时。
旁边一个人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御马司的太监总管刘三喜。
刘三喜佝偻着腰,叹息道:“马牵回去吧,王上今天不来,用不着了。”
姬回雪恭顺地应了声:“是。”
她牵着马,一步步往回走。
突然,一个身影从另一匹马上,直接跳了过来。
“这么好的马,牵回去岂不可惜,不如给我试试。”
肆意、爽朗、明媚的声音。
这是一个英俊的少年。
糟了。
姬回雪刚想阻止,已然不及。
“驾!”那人双腿用力一夹马镫。
马儿受到刺激,直接便冲了出去。
惊变陡生。
马儿长嘶一声,冲出去没跑几步,突然整个身子向下栽去。
马上那少年明显也是受到了惊吓,可在片刻后,便很快稳住了身子。
然而没撑多久,还是被颠摔下了马背。
所有人都惊恐万状,这今日能来参加围猎会盟的,都是各国诸侯王孙,无一不是身份显赫。
这万一有个闪失,搞不好就是两国刀兵相见。
一直神情冷淡的高毅,也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此事毕竟关乎各国邦交,这要出了纰漏,他怕是也难以交差了。
远处的刘三喜,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御马是他负责的,如今出了问题,他就算献上项上人头,怕是也难逃一死。
可奈何所有人都离得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如断线风筝般,狠狠栽落马下。
关键时刻,只见一个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刚好赶在那少年的身子,接触到地面的前一秒,稳稳地抱住他,滚了出去。
姬回雪抱着那少年,不知滚了多少圈,全身的骨头疼的仿佛都要散架了。
待两人终于滚停下来时,她这才看清了那少年的脸。
青涩、稚嫩,但却充满了明亮的朝气与锐气。
这是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
姬回雪抱着他,手臂被不知哪里来的石头,划破了,鲜血淋漓,钻心地疼。
可她却一声不吭,慢吞吞坐起来,又扶起那少年。
那少年惊魂稍定,他喘了几口气,看了眼不远处仍在发狂的马儿,又看向姬回雪。
“谁要害我?你又是谁?”
姬回雪没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准备自行站起离开。
“喂!你别走呀!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不可……”人群中,不知道谁突然尖叫了一声。
有射向猎物的箭羽,不知被谁打偏了方向,袭向了旁侧正在发狂的马儿身上。
“嘶——”
马儿受惊加剧,一声长叫嘶鸣后,竟然猛地再次朝姬回雪二人冲了过来。
马蹄高扬,激起漫天飞扬尘土。
然而,两人这次离得太近,身上滚的全是伤,站起都还来不及,更别提躲闪。
眼看两人便要成为马蹄踏下之泥。
姬回雪目光中出现了一丝冷意,她握紧了手中的陶陨。
一支闪着寒光的箭支,呼啸着穿过两人的头顶,射入了身后马儿的头颅。
马儿嘶鸣着,颓然跪倒在地,高大的身躯砸起漫天灰尘,扑了姬回雪两人一脸。
众人都觉得倒抽了口冷气,这可是齐桓公的专用御马司,就这么被射死了。
这可真是胆略过人。
姬回雪转过头。
只见不远处,一个面色清俊的青衣人骑在马上,正收起手中的长弓。
姬回雪默默缩回了手中的陶陨,只觉得手心都是冷汗。
高毅走上前,抱拳一礼,恭敬低喊了声:“大哥。”
青年人微点了点头,从马上跃下,向身侧的侍卫示意,扶起两人。
这时,四下众人这才手忙脚乱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见过高太尉。
一名小厮上前扶住那少年,一面喊着太医,一面心疼的问主子疼不疼。
刘三喜哆嗦着身子,向前一步道:“……高太尉……这马……”
此人正是齐国太尉,高傒。
高傒,人称高子,是齐国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
公元前685年,姜小白回国争位,先入临淄,高子、国子拥立小白为君。
待鲁国护送公子纠的军队到达齐国边境,却被高傒毫不客气的给拦了回去。
愤怒的鲁庄公和公子纠不甘心失败,组织大军向齐国杀来。紧急关头,齐国上下意见不一,有主张迎战,有主张迁都。
危难时刻,高傒挺身而出,力主迎战,并亲自指挥大军,在乾时大败鲁军,迫使鲁庄公向齐国妥协,处死公子吕纠,交出管仲等。
桓公登位三年来,高傒在辅助齐桓公和管仲,修旧法、推霸术、施改革、掌管齐国军政大权,主导各国外交事宜等方面,均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如今可谓是齐国炙手可热的重臣。
高傒瞥他一眼,面色冷淡,看不出具体情绪,道:“与你无关,此事我自会向王上解释。”
“是是。”刘三喜抹了把头上的冷汗,退到一旁。
眼见众人注意力,都在那名少年身上。
姬回雪活动了下腿部,站起来,正欲离开。
身后一个声音,冷冷传了过来。
“站住。”
机会来了。
姬回雪心中一动,顿住身子。
高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为什么救他?”
姬回雪顿了几秒,缓缓转过身子,恭顺道:“马是奴才牵来的,出了问题,奴才自是难辞其咎。”
高傒打量了她几秒,点头道:“你很有胆识。”
姬回雪默不作声。
高傒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姬回雪垂眉低目:“拾三郎。”
“家中排行十三?”
“姓拾,名三郎。”姬回雪纠正。
“拾三郎?”高傒边念叨,边看姬回雪:“你这名字可有点大不敬。”
姬回雪神情冷淡,没应声。
高傒看着她:“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说大不敬?”
姬回雪淡声道:“大人想说自然会说。”
高傒来了兴致,忍不住又打量了她几眼,思索片刻道:“行,我记住你了。这没你事了,下去歇着吧。”
“是。”姬回雪欠身一礼,转身离开。
远处山头上的一处高地。
姜小白与管仲站在亭子间,正远远俯瞰着整个猎场的景象。
“果然站的越高,景色越精彩啊。”姜小白感叹着。
“王上,高傒射杀了您最喜欢的御马。”管仲看着姜小白:“可王上看着好像一点也不心疼?”
“一匹御马而已,再心疼又如何能跟人相比。”
姜小白轻笑着,转身向凉亭走去:“管相对今天的事,怎么看?”
管仲神情凝重:“第一,鲁侯的小公子,张扬肆意,公然掠马,显然是没把我齐国放在眼里。”
他顿了顿,续道:“第二,宋捷那射歪的一箭,明显是故意做戏,好趁机浑水摸鱼,唯恐天下不乱。”
姜小白点点头,漫不经心道:“依管相看,该当如何?”
“依臣看,鲁宋两国狼子野心,怕是早已按耐不住了。日前所提之事,刻不容缓。”
“言之有理。”姜小白想了想,走回到凉亭坐下:“这两国的事情,就交给管相处理了。”
“是。”管仲点头,随他一起回到凉亭坐下。
姜小白给两人倒了杯水:“那名小太监,管相怎么看?”
管仲正襟危坐:“机智敏锐,但意图不明,不可不防。”
姜小白端起茶水,悠悠喝了口:“怎么说?”
“王上想想看,那匹马原本是为谁准备的?此次若不是鲁侯小公子误打误撞,现在被摔下马的就是您了。”
“但若不是他,今日鲁侯小公子必死,齐鲁必有一战。”
管仲面色严肃,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意图不明,不可不防。”
姜小白点点头,笑道:“这个人。”
他想了想,评价道:“有点意思。”
一个小太监,既不属于诸侯,也不属于王孙高贵。看起来柔柔弱弱,却又敢当机立断,兵行险招。
真可谓是,机智聪颖,充满胆识。
“对了。”姜小白似又想起了什么:“师父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师父自是鲍叔牙。
自劝说姜小白拜管仲为相后,鲍叔牙便把辅助齐桓公称霸的担子全丢给了管仲,自己则没事喝喝玲珑茶,四处搜罗盾鱼。
天下人都夸鲍叔牙,当初主动退位让贤,力荐管仲,是为大贤。
只有姜小白和管仲知道,他是懒。
在莒国辛苦帮姜小白筹谋了十三年,又为他网罗了一众人才,如今也是累了。
管仲叹息了声:“不操心的人,自是能吃能喝,身体康健。”
不知道他何时才能过上这般好日子。
“王上可是有话要带与……”
话音未落,亭外忽然有人来报:“王上,高太尉求见。”
姜小白起身,向管仲道:“本王要回去处理其他事了,这里就交给管相了。”
“是。”管仲点头,恭身目送姜小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