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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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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烧焦土,热焰蒸腾。

瘦弱的身躯已近干涸,额角沁不出一滴汗珠。泛白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一点声响。

她趴在在横陈的尸堆里,一双乌黑的眼睛渐渐失去光芒,已无力再阖上。

瞳仁里倒影出几只油光发亮的秃鹫,肆意啄食着身边腐烂的血肉。

眼神无法对焦,她只觉灰蒙蒙的身影靠近,一点小小的力道落到身上,像是尖锐的喙啄食骨肉。

身体被掀了面,双臂由不大的力气拉拽着,似是被掠夺瓜分。

她已感觉不到疼痛。

或许,这便是这纷繁世界留给她最大的仁慈了吧。

她想着,眼里隐隐透着水光,不肯闭上的眼终于瞑目。

时间被颠簸掩埋,陷入无尽的深沉与黑暗。

直到颠簸停下,唇上沾染湿润,她才久旱逢甘,大口吮吸着来之不易的霖泽。

麻木的躯壳如枯木逢春,徐徐恢复生气。她睁开眼,看到一双同样乌黑的眼睛。

他手里捧着豆菽,数出几颗塞进她口中:“吃吧,阿嫣,吃了才有力气回家。”

她一张嘴,咸涩的焦香味刺激味蕾,还要再吃,却被他拒绝。

那些生死未卜的日子里,他们相依为命,靠着一小袋豆菽活了下来。

直到撞上清点战功的军队,那些人凶神恶煞,鼻高眼深,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暴戾的鹰隼。

他们摸着执岚的头想要搓他锐气,被他一把挥开。

稚生生的一双手,还握不住一把匕首,却捏着一只只残缺的耳朵,从披坚执锐的大人手中换来一只炙蝉。

他一层层拨开焦黑的外皮,挖出里面白嫩的软肉,如获至宝般,喂到她口中。

他们被那些士兵带走了。

绿意葱荣渐渐变得寸草不生,他们跨越隔壁,走进一座山,踏上荒芜干涸的土地。

黄沙碎砾磨穿了鞋底,山下嶙峋的石子嵌入脚心,每一步都走得鲜血淋漓。

山中无岁月,炎霜相接,乍暖还寒。饥寒交迫中,两个稚嫩的孩童最先倒下,被放到砧板之上,为人鱼肉。

是一支箭,撕裂无边无际的灰暗,让光芒透入黑夜,将他们从死亡中剥离。

她被执岚护于身下,窥见一双浓得化不开的琥珀色眼睛。

他们被丢到最肮脏的马房,做着最低贱的马奴。

最初的日子,执岚身上总有大大小小受不完的伤,单薄手心磨出厚厚的茧子,却再没让她挨过饿。

天狼城的冬天总是冷得人心底发寒。

执岚赶跑那些捉弄执嫣的人,接住她的泪水,语调温和:“我们阿嫣的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比曜辰任何一个人都好看。”

对上同样乌黑的眼睛,执嫣知道,因瞳色被人轻蔑欺辱的不知自己,还有执岚。

除却愤怒与不甘,他还要承受自己的委屈。

执嫣第一次感觉得自己像个累赘,从执岚救下她那日起便是如此。

粗糙的手指抹过眼下,执嫣只觉面颊发疼,她眨眼,见到一只佩囊躺在执岚掌心,数粒北珠形状各异,在火光映衬下流光溢彩。

“他们想方设法欺负你、贬低你,只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心虚而已。我们阿嫣的眼泪,比北珠珍贵得多,不值得为那些人而流。”

少年拨弄着火堆,忽然捡起一根柴火摔打在地。火苗顿灭,却涌起细碎星辰。

“以前,我总喜欢躲在一人高的草丛中,枝条随意一打,无数萤灯就像是星星一般从地里涌出,飞满整个山坡……我们阿嫣看到萤灯,就会顺着光亮找到我。”

执嫣意识到什么,将头埋进膝头,再抬眼时,对上一双浓得化不开的琥珀色眸子。

少年身姿英挺,持弓搭箭,指腹一松,箭锋直指自己面门。

执嫣来不及闭眼,顺着身侧黑色箭翎望去,持刀之人已中箭倒地,心口不断有鲜血涌出。

枣红马驹止步眼前,少年的眉眼渐渐舒展,变得深邃锐利。

他一次次伸手,如同劈开暗夜的一柄刀锋,照亮了执岚的前路,也照亮了她的。

彼时,执岚已入向狄麾下,向云开时常替他递信,执嫣逐渐与他相熟。

那夜向云开忽来叩门,没有带来执岚的消息,只抱着两坛酒,带她坐上屋顶。

他说,向狄钳制多年的傀儡帝王生了癔症,曜辰无储,危在旦夕。

他说,那个屹立于曜辰历史上战功赫赫的将军,意图攻取西关,再扩曜辰版图。

他说,执岚这些年与他情同手足,他已作为他的影子,入了王庭。

执嫣尚听不懂他琥珀色眼中的隐忍沉痛,她醉倚在他肩头,顺着他的手望向冬夜里绚烂的星空,一点蓝光荧荧,硕大耀目。

他说,天狼星直指天狼城。

他说,只要向家军在一日,便是弧矢难射,群星不敌,天狼星永远曜于北辰。

“阿嫣,阿嫣。”

她听到有人在唤她,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那声音由近及远,从冷硬变得嘶哑。

心口刺痛,争分夺秒蔓延至四肢百骸。眼角泪水被拭去,又不住落下。

嘀嗒,嘀嗒——

执岚被绑在刑架上,血滴顺着发丝低落,声如冰落石块,唤醒沉眠许久的人。

“执岚!”

地牢暗无天日,点滴黑水流于脚下,足尖顿留,步履又复匆匆。

行至深处,墙上灯火愈渐幽微,枯朽腐臭弥漫在空气中,引人作呕。

角落里躺着一人,绽开的皮肉翻露化脓,森森白骨赫然入目。

指甲被悉数剥除,指端分不清血肉。身上口子形态各异,与布料黏连在一起,已看不出衣衫本来颜色。

执嫣脚下一软,强撑着跑到执岚面前。

乌发蓬然掩面,胸口轻微起伏,尚探得一丝生气。

发丝凝结成簇,束束绺绺黏腻冰冷,刺得她指尖一疼。

黑褐色的眼皮如坠千钧,良久才揭开,露出织满红网的眼白。

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于微光中缓缓聚焦,在见到来人的一刹那,绽出几分犹疑。

眼神在她的面上描摹半晌,执岚才迟疑开口:“你怎么来了?”

声音如同行将就木的野叟,再不复往日刚劲有力。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执嫣颤着手轻抚执岚眼上干涸的血迹,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他。

“阿嫣,别哭......”

袖子胡乱一抹,泪水化开血水,惹得满脸脏污,道:“我不哭!公主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替她和亲去天胤,就能免你一死。”

静默许久,执岚释然一笑:“公主言而有信,不枉我......”

他说着,口中涌出大口大口乌黑的血,眼神掠过执嫣身后之人,最终回到她脸上,不肯挪开。

他已是气若游丝,却强撑起笑意,在她耳畔说道:“阿嫣,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家。万一......再入王庭,它可以......保全性命。”

瓷瓶被一只残缺不全的手紧紧塞入掌心,温热的血落了执嫣一身,她心头堵得发慌,她想要喊他,声音却不得而出。

她猛烈挣扎着,却只能在漩涡里越陷越深,七窍五内似被冰冷的水灌满,耳中渐渐静谧无声。

“阿嫣,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家。”

回家……执嫣抬头,暗牢之上裂开无数缝隙,却寻不见天狼启明。

只有一点寒光破风,黑色翎羽撕开夜色的伪装,没入心头。

执嫣看着自己从城楼上坠下,看着自己从白玉骢上落下,被千军万马践踏成泥。血水混入因陈绿草葱荣的土地,随着豆菽发芽、凋落,轮回往复,生生不息。

可惜草木终被铁蹄践踏,她看着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的山舆图,成为因陈的催命符。

执岚、旦旦、小枝、英娘、海棠……一张张脸在眼前闪过,最终被一把火肆意焚烧。

一人高的草丛,成荫的绿意,漫天飞舞的萤灯,都被付之一炬。一夜之间,因陈再度变成不毛之地。

顷刻间,山河破碎,家国不复。

她在烈焰中挣扎,忽被拽入水底,冰冷的潭水浇灭她的灼热,又再度将她推上岸去,接受烈火无情的炙烤,接受秃鹫冷漠的审视。

胸口的疼痛剧烈起伏,执嫣遽然睁眼,浑身已被冷汗浸湿。

光影被幔帐割断,忽明忽暗,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素手凝脂掀开幔帐,莲步款款,驻足眼前。昳丽容颜逆着光,更衬出眉目妖冶。

阿银和她是相像的,却只像了七分皮面,剩下的三分融在她含冰沃雪的肌骨中,只站在那里,便得见参差。

执嫣还未作声,双手便被握住。她满身寒意,触碰到自己的掌心竟觉出几分热度。

灼华公主蹲下身,敛尽眼中薄霜,湮出波光盈盈,宛如春风化雪。

“教你受苦了。”

时移世易,执嫣没想到,再次相见,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与阔别之时别无二致。

执嫣还记得,和亲队伍离开曜辰那日,红云连日,风歌沙鸣。

她回头,望见忽起的风扬起尘沙,翻飞高楼之上雪白的衣摆。满头云墨自鲛绡中侵出几缕,随着黄埃散漫,舞落风中。

灼华公主,欺霜赛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亲眼目送一颗弃子顶替自己远赴天胤,有去无回。

和亲和亲,若真的能以亲求和,为何还要突袭关城、屠戮因陈?

是日以来九死一生,不过是一场既定的笑话。

若非身不由己,谁又会愿意为人刀柄、执手于人?

若非生逢乱世,执岚和她,会像旦旦一样承欢膝下。

连日种种,历历在目,自己怎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任其云开雾散?

执嫣喉间一哽,积攒已久的犹疑与怨恨,在触到她指尖的刹那,变得更加沉凝郁结。

“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吧。”

雪漪十指上扶,触到执嫣肘下匕首,轻轻取出,放到案台之上。

“匕首锋利,切莫伤着自己。”

越是这般悲天悯人的姿态,越衬得她心如蛇蝎。

执嫣扯了扯嘴角,无力讥诮。

“公主答应过我的事,还作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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