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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峰回路转绝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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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侯府,红墙碧瓦,花木扶疏,曲水回环,锦鳞曳尾。

“骏儿,别在石阶上跑,小心落水!”

“阿娘您就放心吧,我步子稳得很——啊啊啊啊唔……阿娘,救……噗噗……”

顽童应着,觑一眼身后朱衣明艳的女子,转身已踩上一块覆水的阶石。

呼喊声落,水面浮沉间,惊散静栖游鱼。

女子拖着繁复的礼服赶到近前,双手叉腰看他挣扎半晌,从照壁后折下一根细竹,将人从浅水里捞起来,提回院中。

“旱鸭子还学人家轻功水上漂呢,你瞧瞧你这幅样子,一会儿怎么进宫?”

“稚子童蒙,难免顽劣。府上新制了春衣,从小少爷份例里取套庄重的,先给表少爷换上。”

侍女应声而去,老妇人将暖炉塞进高骏手中,掏出锦帕为他拭脸,眉眼间尽是慈爱。

“一眨眼都这么大了,可曾念了书、拜了师傅?”

“刚回胤京且让他再逍遥几日,等面圣结束,有的是五车书等着他!”

“阿娘,不要啊!外祖母,胤京多新鲜,我还没玩够呢!”

宫内华美庄严,院墙高耸,高骏却并不喜欢。

这里不能说话,不能奔跑,就连迷了路都找不到指路之人。

飞檐高举,螭吻吞脊,被一轮满月打落在地,同树荫一道把他拽入呼啸的阴影里。

高骏壮着胆子凑近仅剩的一点幽光,屋内光影落在窗格上,长棍在广袖之下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底下的影子却一动不动。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咒骂。有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像是求饶。

继而,长棍的影子变得尖锐,像是一把匕首,贯穿身体的那一瞬,血沫飞溅。

高骏险些尖叫出声,忽然被一只手捂住嘴巴。

被高骥拖着走出阴影,拐过几条宫道,高骏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大哥,那里、那里有杀人的怪物!”

高骥再次堵住他的嘴,按住他的肩膀,郑重道:“记住,今天你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

“可是……”

“没有可是。”

高骏从未见过高骥如此慎重的告诫,点着头和高骥拉钩,把这件事埋在心底。

但凡大哥说过的话,他都牢牢记在心里。

因为大哥从来对他最好,大哥从来不会骗他。

譬如——“守好叠浪关,不要让父亲毕生心血,毁在你我兄弟二人手上。我们高家男儿不做天胤的罪人!”

譬如——“万事俱备,你不必担心。”

耳边倏尔响起尖锐嗡鸣,高骏见到银甲白马踏越沙尘而来,蓦地睁眼。

跳下床没走几步,骤然眼前一黑,扶住沙盘稳住身形,一张九宫徐徐聚焦眼中。

高骥当日将他按在沙盘前权衡轻重,只让他安心守叠浪关,高骏却不知道,大哥面对的是这样九死一生的处境。

西关内伏兵尚存,因陈人祸起时疫,只有叠浪关这条最安全的退路,他留给了自己。

若自己多犹豫半分,未传虎符号令三军,曜辰大军会不会早已踏破西关,屠戮因陈?

高骏不敢再想,他径直跑到城门外,强忍着几欲作呕的不适,翻看一具具冰凉的尸体。

遍地俱是焦灼的残躯,大部分失去头颅,一时难分敌我。

“成三,大哥呢,大哥躲到哪里去了?”沉默着找了许久,高骏霍然起身,抓住成三大声质问,“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战事结束,要一起吃炙肉,喝醇酒的吗?你叫他出来,叫他出来!”

成三按住他的肩膀,一张脸还来不及洗净,战火的余灰陷在酒窝里,看不出是哭是笑:“高校尉,少将军已经走了,请节哀!”

“节哀?为什么要节哀?”高骏甩开他的手笑起来,笑到最后,咬着牙关恨恨道,“一日找不到他,我就一日不相信他会死了!”

吕述的酒彻底醒了,他看着高骏失魂落魄的模样,跪倒在晏城面前,响亮的耳光打乱虬髯。

“我对不起老高,对不起你们晏家……”

晏城止住他的动作,沉声道:“凤将军即日回朝,我也要赶回恒州,你是长辈,好生照料他。”

吕述看着两个身影散落在满目疮痍中,从白天找到晚上,两炬火把燃起,片刻不停地寻找渺茫的生机。

成三走在高骏身侧,忽然瞪大眼,颤声嘶哑:“少将军,成三来接你回家了……”

满脚血泥一顿,高骏艰难转身,一眼看到高骥的银色甲胄。

寒光战甲已被火烧得发黑,高骏不想认、不敢认,双腿却被什么一绊,直直跪倒在他身前。

双眼如被灼烧一般,泛红发热,微垂的眼睛眨了眨,挤不出一滴眼泪。

干涸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堵在喉咙里,被风声紧紧扼住,甚至叫不出一声大哥。

耳中的血液干涸,荆棘一般钻入皮肤中,钻磨刺痛。

成三拨开压在他身上的土灰,双手剧烈抖动着,拂上他面目全非的脸。

他又望向木然的高骏,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高校尉,你哭吧,哭出来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若是少将军还在世,一定不会想看到你这幅样子……”

高骏一言不发,成日里水米不进,不是擦拭甲胄,便是望着甲胄发呆。

吕述看不过去,托凤袭夜将高骏被扭送去到程家。

路过院廊时,高骏和戴着面巾的英娘打了个照面。

旦旦倚在英娘怀里,怏怏神色在见到高骏的那一瞬,现出往日的神采。

乌黑的圆眼陷进面中,费力地弯成一对月牙。小手细弱消瘦,指指自己的耳朵。

高骏摸上耳间净布,旦旦稚生生的声音遥遥传来。

“哥哥,我会好起来的,你也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做守护天胤的大英雄。”

英娘扯了扯嘴角,冲高骏颔首:“好了旦旦,该去喝药了。”

高骏与旦旦错身而过,去向另一个院落。

暂坐片刻,息博望带着药箱过来,叩诊后,在高骏耳廓数处穴位贴上药籽,吩咐他时常揉捏。

又开一副方子,正嘱咐他少思怨,多休息,小枝忽然跑来,险些被门槛绊倒。

“息大哥,你快去看看,旦旦……”

话音未落,高骏已拔腿而出,眼看着就要闯进后院,被程赋生及时拦住。

“高骏,你不能进去!”

高骏任他为自己戴上面巾,到了房门口,却又止住脚步。

旦旦趴在英娘身上里,柔软的手臂垂在她肩后,被她搂在怀中,轻轻晃动拍抚:“睡吧,好孩子,喝了药就安心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眼前雾气渐生,高骏竭力眨眼,仿佛看见乌黑的圆眼忽然扑闪,从英娘怀中探出来。

“他就是高将军吗?”

“我终于见到高将军了!阿娘说,如果没有高将军,就没有我们因陈,也不会有旦旦!旦旦长大也要做像高将军一样的英雄!”

息博望赶来,将旦旦放在床上,诊脉施针,最终摇头。

英娘怔愣着不愿接受,直到人被抱走,才发疯似的上前抢夺。

“他只是睡着了,你们不要带走他,不能带走他!”

高骏扶住被英娘甩开的小枝,上前箍住英娘的手臂,阻止她踢踏攀扯。

英娘看见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阿照,阿照你快救救你弟弟,他们要把他烧死……”

高骏掰过她的肩膀,大声唤她:“英娘,英娘!”

英娘如梦初醒,泪眼婆娑地看向高骏,辨认半晌,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瘫在高骏怀里。

“阿照走了,旦旦也走了……因陈山的神明啊,我自问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高骏撑住昏倒的英娘抱回床上,息博望按了许久,唤来息切之低声说了什么。

息切之面露喜色,欢天喜地地跑出去唤来其他医士,直到众人抚须点头,他才兴奋地抱住小枝:“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高骏捏了捏旦旦面上的肉,扯了扯嘴角,柔声道:“旦旦,哥哥会好起来的,哥哥会做守护天胤的大英雄。连着你的那一份,绝不食言,我们拉钩。”

高骏点燃柴火,看着旦旦的面容在烈焰舔舐下里面目全非,足下失力,全身力量倚在程赋生身上,静默良久忽问道:“有吃的吗?”

程赋生见他狼吞虎咽,递给他一碗药汤,劝道:“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吃完了还有,别噎着!”

高骏垂下眼,睫毛颤了颤,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入药汤中,倏瞬消失不见,却又接二连三溅起涟漪。

他端起碗一饮而尽,口中滋味全无。

程赋生取碗欲走,被高骏按住手臂,听他问道:“你爹可有留下什么东西给你?”

近来一直在为时疫之事奔忙,程赋生乍一听高骏提起,怔愣片刻,自嘲一笑:“除了千疮百孔的程府和不干不净的马场,什么也没留下。”

程赋生想了想,看向高骏:“程家马场俱出细马,我给你送去西关当战马如何?”

高骏盯着他,反问:“此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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