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官家决定御驾亲征,丞相、驾前排阵使、殿前都指挥使随驾扈从。侍卫亲军司下辖的虎翼军作为保卫京师的劲弩勇武之军,听从驾前排阵使赵将军的调遣,前往繁州前线。七天后大军出发。
天上飘下雪来,院中的地面结了冰,也不知道滟河的冰厚了没有。之前与江禾相约冬天去冰上冰嬉、滑冰床,今年的冬天怕是实现不了了。但是年年冬天都会来,总会有机会。
“娘子近来身体不好,着了凉可了不得,还是关上窗吧。”不等成嘉樾回应,梦玉关紧了窗。
成嘉樾回到绣架前拿起针线,仙山楼阁图已完成了一多半,这幅一定要给他看过再卖出去。他多半会喜欢,那也不能送与他,买宅子的钱还没攒够呢,宅子买到手再绣也使得。
“娘子休息一下吧,已经多日未曾好好进食,还如此费精神,要熬坏的。”
成嘉樾放下针线,缓缓倚到榻上,拿过梦玉端来的人参鸡汤,舀了几口便恹恹地推了回去,油腻腻的,咽不下去。
“娘子吃些红枣燕窝羹吧?这个清爽。”梦玉又端来一碗。成嘉樾顺从地接过,倒是吃下了半碗。梦玉叹了口气。
“娘子,我给你背九归口诀吧。”青苹拿着被子盖在成嘉樾腿上,凑在她跟前倚在一起。
“好呀。”
“一归。逢一进一,逢二进二,逢三进三,逢四进四……”青苹朗朗地背着,却觉得成嘉樾慢慢倾斜,头一沉,栽进青苹怀里。“娘子睡着了?娘子?娘子!”
大军即将开拔,军营众人忙中有序,一片肃杀。江禾正与同袍装车打捆,都头在远处招呼道:“贡士过来!”
江禾跑了过去,“都头吩咐。”
都头递给他一个通行木契,“有官找你,给你放半日假,到归营时辰回来。”
“是何人?”
“自己去看吧,门口等你呢。”
“谢都头。”
江禾扯着衣襟抹了把脸,出了军营,远山迎上来,“时丰,上车吧,阿郎见你。”
江禾在车上用手巾擦净手和脸,想了很久,终是低声问道:“她怎样了?”
远山沉默不语,江禾逼问:“她没事吧?”
“不好说。让阿郎说吧。”
江禾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车未停稳便跳下来顺着远山指着的方向跑进茶坊。成观正喝茶,见他风火跑来,招待道:“坐吧。”
江禾耐住性子拱手落座,仔细看了看成观,他面色如常,嘉樾当不会有大碍。
“你从军,我是你的保举人。你遭贬,也是我修书所至。你要赶赴前线,我便来送送你。”
“谢成大人。嘉樾怎样了?”
听到江禾问得这样直接,成观一怔,随即坦荡道:“她病了。”
江禾拍案而起,远舟喝了一声“不得造次”,江禾仍是站着,“什么病症?”
“心病。郎中称为百合病,沉默少言,不思饮食,欲睡不能眠,欲行不能走。自从御驾亲征的消息传来,她便如此。是你害了她。”
“不,”江禾十分坚决地反驳,“只有我能治好她。求大人让我见她。”
“你见了她,说些什么?”
“照顾好自己。待我博取功勋,平安回来,定会上门求娶。”
“好。记住你的话。远山,带他去吧。”
江禾深作一揖,跟着远山出门上了车,江禾也不肯进到车里,与远山坐在外面,远山感慨道:“你这人,初识何其稳妥,竟敢做这么悖逆的事。”
“事已至此,无可悔改。只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还好吧。若不是嘉樾娘子,我弟弟恐怕就废了。”
“何意?”
远山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就算自己不说他也会看到伤疤,“嘉樾娘子不肯让她的下人受责罚,伤了自己。”
江禾不语,从远山手中抢过鞭子狠抽下去,远山被突然加速的马车晃了一下,向下跌去,江禾伸手一提,将远山拽回原位,远山惊魂未定地吼道:“你个暴徒!”
成嘉樾坐在绣架前,拿着针的手微微发抖,总是落不准应在的位置,眼前的丝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只得撇开,又摇摇地歪回榻上。
“娘子,喝药吧,郎中说这药益气安神,放了大枣和甘草,一点都不苦。”
成嘉樾听着青苹天真的语气,苦笑:“若能治病,苦有什么可怕。怕的是总也治不好。”
正要接过药碗,听到院中有脚步声靠近,成嘉樾似有所感地坐起身,“去看是谁来了。”
青苹依言走去门口,果真有人来,梦玉走过来:“娘子,江郎君来了。”
“谁?”
“嘉樾。”
听到熟悉的声音,成嘉樾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向外走,身上无力又起得太猛,迈出两步便歪了下去,一双有力的手臂上前托住她。成嘉樾抬头,与江禾四目相对,紧接着在他身上拍拍打打,是温的、是软的、有柏木味……确定了眼前人是真实的,成嘉樾一撇嘴,扎进江禾怀里放声大哭。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江禾抱着她,一动不动地任她发泄。青苹听她哭得惨烈,抹着眼泪要去劝,远山拽了回来,小声道:“咱们出去吧。”
梦玉摇头:“我不能离开。”
远山用力拽住她,“你守在窗下便是了。”
那岂不成了听墙角?远山由不得梦玉拒绝,拽着两人出去。青苹临出门还壮着胆子提醒道:“让娘子趁热喝药。”
成嘉樾哭了一会,又怕耽误太久没机会说话,终于抽抽搭搭地离开他的怀抱,“我……我是不是……很丑……”她连头发都没梳,仅缠了红缨搭在肩头。
江禾用她的手帕擦净她的脸,爱怜道:“我的嘉樾哭起来也是最好看的。反倒是我,一身臭汗就跑来,该熏坏了你。”一低头看到胸前一片水渍,又笑,“终于轮到你哭湿了我的衣服。”
成嘉樾也终于笑了,自上次与他分开之后第一次开怀的笑。
江禾扶着她坐下,端起药碗问道:“要干果吗?”
“不用。”成嘉樾接过药碗一干而尽。
她一仰头,江禾看到她脖子上的圆形伤疤,神色顿时晦暗下来,伸手摸了摸,“嘉樾,你为何不爱惜自己?”
“为了争取我本没有的东西,付出些代价在所难免。”
“成大人真心疼爱你,愿意退让。如若他固执己见,难道你……你……”江禾脑中浮现出成嘉樾刺向自己咽喉的画面,一时间万念俱灰,流下泪来。
“你不要多想了,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成嘉樾连忙为他擦泪,“我们都有保护身边人的心意,既然有了圆满结果,你当为我高兴。”
“你看看你,”江禾帮她捋了捋头发,轻轻抚摸她的伤疤,“受了伤,还生了病。你没有照顾好自己,我一点都不高兴。”
“如果早知能和你一见,我绝不会是现在这副病怏怏的样子。”
“成大人知道你的病因,派我来给你治病。”
“你怪不怪他害你调离殿前司?”
“压在你我头上的不是成大人,而是当下世间的运行之道、行事之规。他也无能为力。”
“他有没有答应让咱们成亲?”
“要等到我回来。”
成嘉樾上前搂住江禾的腰,抬头哀哀道:“你会回来的吧?你会平安回来的吧?”
江禾坚定点头,“我会的,为了你为了阿娘,为了我自己。”
成嘉樾靠进他的胸膛,紧紧抱住他,“你对我向来有求必应,既然你这么说,我一定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
成嘉樾贴着江禾静静地听他的心跳,江禾亲吻了她的额头,以手为梳来回轻划她的长发。二人就这么抱着彼此,难舍难分。
“嘉樾。”
“嗯?”
成嘉樾抬起头,江禾温柔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的嘴唇,俯身而来。成嘉樾欢喜地闭上眼睛——
咄、咄、咄!伴随着敲窗声,梦玉的声音传了进来,“娘子吃药了吗?”
成嘉樾吓得在江禾怀里一弹,压着怒意回道:“吃了。”
“让我进去把碗拿出来吧?”
“走开!”拿个碗急什么,她是故意的,是成心的!
江禾红了脸,此刻还在成大人家里,确实不妥。起身走到了绣架前,“嘉樾,这是仙山楼阁图吗?”
“嗯。”江禾一起身,成嘉樾心中不满,勉强应了一声。
江禾又拿起一旁的画稿,青山之间绿树荫荫,云霭缭绕,山壁中隐约现出楼阁;空中圆月高悬,仙鹤盘桓。江禾开心道:“嘉樾,我喜欢这个。别卖了吧。”
“那可不行。我还没存够银子。”
听到成嘉樾拒绝,江禾哦了一声,怏怏地放下画稿。想了想,又拿起笔在白纸上画了两个人形,展示给成嘉樾:“这是咱们俩,绣在山上,咱俩在画中游仙山、饮酒赏月多好!”
成嘉樾站起身,还是没什么力气,江禾连忙去扶,环着她的肩膀扶到桌前。成嘉樾反问:“有什么好?”
“逍遥似谪仙啊!若做成屏风放在……放在……”江禾想说的是床榻前,又暗骂自己混账,这话该烂在肚子里。
成嘉樾看他羞臊的样子猜到一二,笑得弯了腰,“想要我的名作,得有付出。”
“你说说。”
成嘉樾俏皮地点了点左边脸颊,江禾笑着轻轻一吻。成嘉樾又转过脸在右边点了点,江禾又是一吻。成嘉樾低头伸过去额头,江禾原样配合。最后便是仰起头,闭上眼睛等他。
成嘉樾听到一声轻笑,随后柏木香气钻入鼻子——
咄、咄、咄!伴随着敲门声,远山的声音传了进来,“时丰,该走了。”
“知道了。”
成嘉樾睁开眼睛,“要走了吗?”
“归营时间快到了。”
成嘉樾拿过天鹅竹编篮,在最下层的布料底下翻翻找找,掏出一个墨蓝色香囊放在江禾手里,“你带着这个。”香囊上以金线绣了端砚底部的嘉禾图案,另一面绣有两行字“嘉禾呈瑞,岁岁平安”。
“里面放的是麝香、龙脑香、犀角、血竭、乳香,都是治伤的药。份量不足用,不过是要你记得保护好自己。”
“嗯。”江禾将香囊放进怀里,双手搂着她的腰,“等我回来,我要见到如原来一样康健的你,不,还要强甚。”
“遵命。到时候仙山楼阁也该好了,你来做成屏风,你想放在哪都听你的。”
江禾羞涩地点点头。成嘉樾抓住他的衣领拉向自己,终于四唇相接。
自成嘉樾房中出来,天色见暗,一阵寒风袭过,灌遍江禾全身,从里到外都冰冷起来。他最后又恋恋不舍地回望一眼,此一去,也许就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