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辰与魏茗芳二人第一次面对面言语交流是在去年的九月上旬,魏茗芳加入这个匿名互助会刚满两个月,而距离安辰开始做志愿者也才一个半月左右。安辰优雅地在茶几上腾出一部分空间,依照记录内容摆上一溜的OH图卡,开始复述当时魏茗芳不断抽出图卡画面时的自我解读。
魏茗芳首先从那叠OH卡的88张图卡里挑出了四张:
17号 - 画面中高矮不一的三人背对着读者并排行走在街道上
26号 - 画面中一人躺在病床上打着吊瓶
11号 - 画面中一名坐着的红衣女子面对面扶着一名站着的蓝衣小孩的肩膀
54号 - 画面中前景是黑衣白骷髅的死神,背景中是竖着一块墓碑的墓地
魏茗芳手指拂过小小的卡片,红着眼喃喃说道【哎,本来吧,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我老公查出那病之前,我们仨还一起逛街来着,我记得当时老公说等儿子高考完了,我们先出去好好地旅游一趟,然后回来就把学区房卖了、换个新住处、再狠狠地买上一通,啥新奇玩意儿统统都置办起来才行。可那之后没多久他就、就住院了,当我知道是肾病晚期的时候,我、我当时在医院给医生跪下了。。。医生说其实手术做不做预后都不乐观;就算做了,最多也撑不过两三年;果然,凡是医生说的坏事儿肯定是准的。。。老公走了后就剩我和儿子两个相依为命了,没想到、没想到还没过几个月,我儿子也、远远也。。。就那么突然地走了;哼哼,我这辈子从没求过什么大富大贵,为人处世都处处礼让、谨小慎微,唯一希望的就是儿子能好、等儿子独立了能和老公两个人平平淡淡地走完;可到头来又如何了呢?我也就剩了两坛子骨灰和两块墓碑了。。。】
魏茗芳低下头去、捂着嘴强忍抽泣声;安辰默默地从图卡中抽出了38号(画面中是广袤的大地、源远流长的大河、横跨的桥梁、以及天空的彩虹),将图卡递到魏茗芳手中,温和地说道【芳姐,还请节哀;你先生和儿子在天有灵,也希望你能风雨过后见彩虹;我们的生活就像这河流,总是要不断地向前、无法回头也不能停歇;有些人和事,就让他们留在过去吧。】魏茗芳的视线里只有安辰模糊的人影,她试图聚焦在那张图卡上但始终不成功;也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听见安辰的说辞,只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使劲不让眼泪流下。魏茗芳擤了擤鼻子,低头继续在剩下的图卡中毫无章法地随意翻看,不一会儿她又挑出另外四张来:
14号 - 画面中是一个巨大的海上漩涡,远处还漂着船只;海面的颜色蓝绿混合,还夹杂着灰色的阴影
1号 - 画面中两只手用劲拧着一股长条状布料,布料已经由于拧的过紧而在中间部分蜷曲
63号 - 画面中是四个层层叠加的半身人影,人影从大到小(从外到内)的颜色分别为深紫色、粉紫色、玫红色、以及红色
40号 - 画面中前方是一堵红砖墙,左边是铁网围栏,右边是水泥墙;水泥墙旁立着指示牌“Dead End”
魏茗芳紧紧地抓住那四张牌,她的指痕留在卡纸上,用略微发抖的声音回道【哎,我原先也是那么想的、我想着自己必须要往前走;其实我之前是个小学老师呢,教了近二十年的书,儿子走了之后我也没法儿教书了,就是每次看到那些学生蹦啊跳啊笑啊,我就会想到我儿子,感觉自己掉在漩涡里爬出不来,好像又被什么东西拧住脖子了,没法呼吸。后来学校给我停职,我要钱生活呀,就去餐馆做服务员,只顾埋头做好自己的事儿,想着服务别人能让自己稍微有点用吧;但我发现,我、我变得无法和别人真心交流了,每次我想跨出去,交些新朋友、想和别人说说话谈谈心,都好像有个看不见的罩子把我一层一层给罩住了,把我变得很冷淡很疏远;小伙子,我以前接人待物真的不是这样子的、不是的。。。我只看见前面是个死胡同,我绕呀绕的,实在是走出不去了。】安辰轻轻地拍拍魏茗芳的手背,继而从图卡中又拿出两张并排摆放(68号 - 画面正中央一个人把自己抱成一团缩在一个墙角;18号 - 画面中一溜长长的阶梯向上通往一扇窗,窗半开着、从外透进暖黄色的光),安辰将画面对着魏茗芳,轻声劝慰道【芳姐,在我们这儿没人给你设定任何“截止日期”,你也不一定要逼着自己立马从过去走出来、疗愈是一点一点把自己重新粘起来的过程,不是一步到位的一刀切;如果现在你觉得自己呆在角落里是舒适的、是安心的,那就不要强迫自己去抗争,疗愈的过程讲究顺其自然、循序渐进。不过,既然你选择了加入我们匿名互助会这个大家庭,那只要你想踏出第一步,看,这里已经有铺好的楼梯等着你一步步走上来;现在你只不过是要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自愿地走上台阶,自己去推开那扇通往明天的窗户。】
安辰话音未落,魏茗芳突然激动起来,她猛地朝前一扑、抓住了安辰的一只手,嘴里不断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对对对、是时机,是要一个好时机的呀!我是在等、现在可让我等到了,终于等到了啊。。。】说完魏茗芳又左右张望一番,然后她重新拾起剩下的图卡,稍有些颤抖着从其中挑出两张来(64号 - 画面中一只手拿着玻璃水壶朝着一只玻璃水杯里倒水;4号 - 画面中桌面上一只破裂的玻璃杯和洒了到处的水、旁边一双手不知所措),递到安辰面前,瞬间双眼瞪得老大、还神神秘秘地说道【看吧,这就是老天给我的机会;小伙子,你说得对,我等到了;我、终于可以走出去了,过了这么久了,我是要为老公儿子讨个说法了,是要对他们有个交代了。。。】魏茗芳这三五句话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被对方搅乱节奏的安辰也听得一头雾水,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往下接话;倒是魏茗芳仍旧在那叠图卡中一张张地仔细翻看,最后她又挑出了四张来:
10号 - 画面中背景是一个窗口,前景是一张眼冒黄光的黑脸,TA戴着黑色针织帽,露出上半身的黑衣
81号 - 画面中台上三位黑衣人士并排坐着、相互间在交流,台下一个人背对着读者、望着台上那三人
47号 - 画面中桌面上有两只手,其中一只手正拿着斧头砍下了另一只手,桌面上鲜血淋漓
58号 - 画面中一前一后两人都背对着读者,其中一位绿衣人拿着匕首正在刺向毫无觉察的另一位蓝衣人
魏茗芳也不理睬安辰满面疑惑的表情,她弓着背向前靠近安辰耳边,像着了魔似的、用极低的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且神神叨叨地说道【小伙子,你看啊,现在这黑脸人就是我了,可我也不想的变成这样的,但我也是被逼的;还有、你来看这个,都是他们、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畜生逼我的,我绝不能放过他们,绝不能。。。他们凭什么?!我、我就算自己不活了,也要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魏茗芳最后几句故意凑近的低语让安辰吓了一跳、不禁猛地收回了身子,他刚想开口让魏茗芳不要冲动,好好把事情想清楚,魏茗芳就扔下图卡、身体重重地往椅背一靠,然后恢复了平静和冷漠,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手上的哪一条纹路让她如此痴迷,半晌二人无话;随后魏茗芳又变得与平时一样,非常温和有礼,跟安辰连声道谢、说他是个好人,就自顾自地起身离开了。
回忆到这里先告一段落,欧仲霖和向义昭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很明显魏茗芳身上是有故事的,不、应该是说她的故事很可能就成为了她的首要犯案动机,如果投毒案里确实有她的份儿的话。欧仲霖锐利的目光投向安辰,刚要说点什么,安辰已经知道他的意思,抢先回道【欧队长,你们不用问我;当天我没有问出口,后来芳姐对这事儿就完全闭口不谈了;所以她说的“时机”到底是什么我现在也没有头绪;更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他们”和“代价”又是指什么;如果芳姐是你们案子里的重要相关人员,那我实在爱莫能助;毕竟除了她的职业和丧夫丧子的经历外,其他我同样一无所知。】欧仲霖点点头表示非常理解、也无二话,并很自然地伸手让安辰给他再满上些茶水;反而是向义昭在安辰客气为他倒茶的同时,用有点兴师问罪的语气半带挑衅地追问道【安老师,我听魏茗芳之前话里话外都是要知法犯法的味道嘛;你不是一向敏感得很么,就没一点要防范于未然的警惕心理?怎么不主动采取劝人向善的措辞呢?你这难道不是故意纵容她滑向深渊、走上犯罪的道路么?】一听这话,本来只是小口抿茶的欧仲霖差点被温热的茶水给呛到,在安辰要变脸前连忙用手肘从后边不轻不重地捅了向义昭一把,让他赶紧大发慈悲地闭嘴。往常更倾向于在口舌上寸步不让锱铢必较的安辰,今天在甜品的哄骗下倒是被磨平了棱角,在向义昭的攻势下竟然神色如常地回应道【向警官,既然你们已经去过“今生同行”匿名互助会了,那自然也大概知道这类慈善机构的设立初衷和服务宗旨。在重大变故面前,个体的应对机制是没有固定模式的;有些人吧,TA实在找不到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原因,很容易无由来地去挖掘过往生活的点滴并在一定情景下无限放大,试图从中寻找能怪罪和责难自己的借口;而有些人则会给自己创造出不可打败的假想敌、认为不幸遭遇都是时代的错、社会的错、制度的错、上层的错,反正不会是自身的错,从而才能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和愧疚感;所以与会人员中自然有人忍不住钻牛角尖、抱有极端负面情绪,容易剑走偏锋,对外界心怀怨恨。而我作为提供心理咨询和疗愈的志愿者,不能因为芳姐或其他人私下随随便便埋怨几句发泄几声,就给人定罪扣帽子。就算你们警方办案,不也得从无罪推定开始么?】
安辰低头轻笑,又给茶壶中添了一水,再给三人都满上一杯,淡淡道【只要他们愿意开口并反复述说过往,不论是是发泄也好、牢骚也罢,也不管言辞有多反动多逆天、多么不合情理,其实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你想吧,一件事但凡能拿出来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分享,说明他们心里头有意放下,是准备迈出下一步、进入新生活的“征兆”。所以在匿名互助会里,是鼓励大家通过不断述说不堪回首的经历、令自己后悔的决定、以及各种各样的不小心,等等,来逐渐消磨疼痛的“尖锐”程度,只要重复的次数越多,抱怨和发泄越激烈,留在他们心里的那部分黑暗面和负面情绪就越小;而等他们回到家、回到工作中,便能更轻松一点,能换种心态来面对真实生活。】在不紧不慢的自辩中,安辰解决了餐盒中最后一块冰皮榴莲,他仔细地擦着手指上的粉末,最后总结道【我和人打交道,一向只论迹不论心;匿名互助会活动期间的与会人员不论发表什么观点、表明什么立场,我都不会予以评判,这也是他们都愿意“匿名”来参加活动的诸多原因之一,这里是他们默认能卸下社会身份和人前伪装的辟风港,也是能释放心中苦楚的地方。不过,向警官你有一点说的很对,我其实不关心芳姐或其他任何人到底说过什么,更别说针对他们的只言片语就去“防范于未然”。我不过是个有点时间可以拿出来消磨的志愿者罢了,芳姐一旦离开了匿名互助会的场所,她说过的话就烟消云散了;我们都是没有交集的陌路人,至于她在外面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完全与我无关。你要指责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行,那请便吧。】安辰一连串反击自然是让向义昭哑口无言铩羽而归;看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欧仲霖咽下满口的姜汁红薯后,忙着在二人中间扮起了老好人、打圆场、转移话题,让安辰赶紧说说魏茗芳让他做的另外两次占卜的内容。
趁着欧仲霖和向义昭埋头继续跟摆在偌大茶几上的几大盒外卖混战,安辰已从手中的一副牌盒中取出了那叠深色牌背的卡牌,他按着第二张占卜记录上的牌阵与抽牌结果,快速在面前一张张铺好了牌卡,将当时的情景还原。安辰的手指扫过纸面一角的日期,回忆道【芳姐第一次真正让我帮她做与“占卜”有关的解读其实是在今年春节前夕;我记得当时Amy和Erik早放假了,我本来也是计划年二十五就走,但试了几轮老没抢到高铁票,最后是赶在年二十九下午才坐上飞机。而刚好匿名互助会在前一天,也就是年二十八中午,搞了个迎新春活动让大家聚一下;通常来说吧,失去至亲的人都比较抵触过什么团圆佳节,事发后特意回避过节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个年前活动就是想让他们感受一下抱团过节的氛围,所以还在粤港本地的志愿者也被邀请去了,反正人多能让气氛更热闹些嘛。午饭后大家基本都走了,我反正闲的,就顺便留下来帮着清扫一下活动会场,没想到芳姐突然拉住我、让我给她随便抽个牌看看。本来按我老家习俗,年二十四送完灶王爷一般生意就不开张了,所以我那天没准备给人做占卜,毕竟年前我也要修生养息、调整状态;但正巧我身上习惯性带着一副牌,又觉得芳姐那一个人孤零零的样子看着实在难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