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阗安到西北,一路上树木的枝叶愈发稀疏,道路也愈加宽阔,但初春的绿意也已蔓延至西北,干枯的树枝上孕育出新的幼叶。
或许是有太后的暗中干涉,押送元柏的队伍说不上是押送,元柏衣冠整洁高坐马上,后方的车上载满了衣饰财物,一副派头倒像是北上巡查。
元柏从未遭过如此磨难,一路都憋着一股火,因着皇室的体面,他并未戴上镣铐,也算是全了他的体面。他本一心期望着太后能半路相救,毕竟太后指望的是他,但反叛一事不容小觑,紧要关头她也需明哲保身。
但经此一事,也不知太后是否还会留他这枚棋子。
元柏没有想过这一点,但他咽不下这口气,分明他什么也没做,反而被扣上一顶反叛的帽子,元晔的临阵变卦也令他恨得牙痒,若不是元晔,或许就不会给元夏可乘之机。他暗下决心待他回京之日,一定要将他所有的耻辱通通返还在他们身上。
黄昏时分,天边燃烧着绯红的火光,映衬在每个人的脸上,像披了一层金辉,此时护送元柏流放的队伍距离最近的城池还有五里。
此时队伍正穿过城外的一片树林,准备加紧进入城中,却不知危险已经悄然埋伏在暗处。
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元柏座下的马忽然嘶鸣一声,前腿一弯径直连人带马狠狠地摔在地上,元柏躲闪不及,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摔下来。
突来的变故让护卫警惕起来,忙不迭地去看元柏是否有事,一片混乱之际,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元柏脸上。
元柏吓了一跳,不由得骂了一句,他忍着手臂巨痛抬头望去,一柄沾着鲜血的横刀赫然横在眼前,顺着握刀的手一路朝上看去,一名头戴黑色帷帽的男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元柏惊觉不妙,那人刀上明晃晃的鲜血令他不寒而栗,他慌忙朝后避去,大喊着让人保护他。可男子的功夫极高,一拥而上的护卫无法将他制服,那人在刀光剑影中游刃有余,一柄刀在他手中显得锋不可当。
元柏捂着手臂打算趁机从混乱中逃离,可还没走出几步,一柄染血的刀凭空出现般蓦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你是何人?你可知道我乃大顺的皇子,你若是杀了我……”元柏僵着脖颈,虽然言语威胁满满,可底气还是不足。
可元柏还没说完,那柄刀离他的皮肉又近了几分,脖颈上兀得现出一道血痕,元柏不由得噤了声。
只听那人冷笑一声,伸出一只手摘下帷帽,“元柏,昔日我族人尽数死在你们的刀下,留我之时怕是没想到有一天这把刀会架在你们自己的脖子上吧。”
元柏自认为没什么仇家,也从未灭过谁一族,听闻此言既害怕又恼怒。
“你在说什么,我何时灭过谁家族人了?”
“不,不止你一个,是你们整个元氏。”
元柏试图转过头来,想瞧一瞧这人是何模样,当他挪动一点后发现这人并没有再将刀逼近一寸,于是胆子大了些,缓缓僵硬地转过头。
看见来人略显熟悉的面容,元柏迅速在记忆中搜寻,他很少与江端见过面,他也不屑于记住这样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印象,随后便渐渐想起来。
“是……是你……”
江端微微一笑,“这是记起我了?那正好,我也告诉你什么叫做血债血偿,免得你死不明白。”
天光渐隐,江端的面容陷在在昏沉的微光里,嘴角的微笑仿佛是无数根刺,深深扎在元柏身上,四周的血腥味更是让他恐慌,十分惊惧地看着眼前人。
“杀你父母的又……又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他们啊!”
“所以我杀了卫燃啊。”
元柏闻言呆愣住,卫燃正是昔年破楚的先锋,他死的不明不白,当时令不少人唏嘘不已,没想到他居然是死在江端手中,他更难想象这三两年江端在阗安究竟做了多少谋划。
“你……你要是杀了我,太后和父皇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不必提醒我,”江端看着他,“我与元氏一族不共戴天,接下来就该是你们了。”
元柏还想挣扎着想逃,可怎么逃得过,他死时,仍旧双眼圆睁,和遍地染着血污的尸体躺在一起,仿佛十分不甘心。
此时黑夜已然降临,宛如一头野兽吞没了所有的光,周遭安静地只听得见江端自己的呼吸声。
他不喜欢黑夜,曾经有无数个这样安静的夜晚,他辗转难眠。闭上眼,那些呼喊声、求救声便不断地浮上来,从耳朵里钻进他的心,剜得他生疼,仿佛在提醒着他,他是怎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三年前死在长乐宫漫天火光中的人本该是他,可最后活下来的人也是他,并且只有他。
那个血色的雨夜里,他疯狂地奔跑、跌倒又爬起来,好似这样他能好受一些。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可江端不信,他的父母兄妹与大楚百姓何曾有罪?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一日,他要让那些人尝遍他们种下的果。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谁都逃不过。
半晌,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骨牙,上面兽皮缠绕成结,他摩挲着上面的划痕,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扔,骨牙以一个优美的弧线轻轻落在地上。
待月落星沉,天光又现,会有进城的人或者砍柴的樵夫发现他们,但之后的腥风血雨,皆与他无关。
入夜,东宫。
因着高显章也在宫中,李南福和元夏之间还隔着江端,因而李南福时常苦于无法在元夏面前站稳脚跟,但江端这一走,十天半个月都无法回阗安,到给了他接近元夏的机会。
“近日太后在宫中发了好些脾气,奴才等人只得小心行事。不过那江长琴既离开阗安,去了安北,脱离了殿下您的掌控,毕竟是前楚人,他的城府可不浅,殿下还是提防些为好啊。”
李南福的书信元夏只瞟了一眼,便搁置在了一旁,这些闲言碎语他向来听得多,但他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些,只提笔写着什么。
李南福是江端引荐的,但他此言并不会令元夏觉得他背信弃义,相反他与江端往来过多则会引得元夏生疑,他和宣和帝一样,都是多疑之人,更是忌惮幕僚互相结交。
李南福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藏巧于拙,趁着报信的功夫与江端割分开来。
将李南福的信扔在一旁后,元夏展开一封崭新的来信,窗外的夜风吹来海棠花香,缠绕在这位东宫之主的衣角上,上面的落款清晰地映入眼帘——萧扬。
只一眼,这封信便任凭烛火吞噬殆尽。
当元柏的死讯传回阗安时,满朝文武震惊,更是听闻太后当场晕倒,尸体旁还发现了疑似乌月人的饰物,一时闹得流言四起,声称是乌月为搅大顺安宁,暗杀了韩王元柏。
元晔也没想到元柏竟会死在流放的路上,他起初以为是元夏动的手,可元夏此时杀他显得太过心急,以他对元夏的了解,固然不会如此。
如他所想,翌日两人碰见时,元夏称自己也不清楚是何人下手。
元晔冷声道:“连太子殿下都不知道,我等更是不会知道了。”
“不过你倒是小心些,”元夏道,“这说明了在暗处的人不止我们。”
“元长璆性子你我皆知,其仇敌本就多,万一是有人见他失势,趁此机会下手,毕竟流放之路上出点事不是常理之中吗?”
“可你别忘了,”元夏提醒他,“尸体旁边有乌月人的东西,当初卫将军死因不明,后有东周人于端午闯入皇宫,如今又冲着长璆来,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你或者我。”
“危言耸听,”元晔嗤道。
元夏也不生气,反而微笑道:“希望如此吧。”
“倒是太子殿下,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给我们带来些惊喜。”
元晔话中有话,元夏只是微笑道:“不劳烦皇弟操心,东宫一切安好。”
望着元晔远去的背影,元夏渐渐敛了笑容,他向来清楚宣和帝不喜欢自己,若非当年先太子故去,这东宫之主的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
元晔的母亲虽得宣和帝喜爱,但也不过是一时之兴,如今那女人被关在宣宜殿,更是无人问津,连带着宣和帝也不怎么关心元晔。
而元柏此人骄横无谋,宣和帝也不会将皇位交到他手里,可元柏身后有太后,尽管他知道屯兵积粮一事很可能与元柏毫无关系,但是利弊权衡之下,他只能先借元夏之手挫伤太后,元柏注定要成为那个牺牲品。
可没人想到元柏会死在流放的路上,甚至与乌月扯上联系。而除去元柏,眼下还有三位皇子尚在,要么元夏稳坐东宫之主的位置,直到宣和帝驾崩后顺利登基,要么就只有提前逼宫。
因为眼下,元涧也还在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