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嫣一边讲着,一边偷偷观察着郦青岚的表情,扪心自问她不是个善言辞的人,这些话是她纠结了半晌才想出来的,但说出口那一刻还是怕自己说错话。
郦青岚只是微垂着眸,不知是否在想什么,以至于裴嫣说完话,她许久未言。
裴嫣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不免有些慌张,道:“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郦青岚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知道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或许是我太贪心了,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好好地活着。”
裴嫣松了口气,继续劝慰她道:“生死有命,还是看开些罢。”
郦青岚轻轻“嗯”了一声,但沉重的心情并不能一时完全缓解,她看着眼前温柔的姑娘,又道:“谢谢你。”
她的道谢让裴嫣微红了脸,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心中所想,想同郦姑娘分享一下罢了。”
“之前我的态度有些不好,”骄傲的姑娘有些不自在地低垂下眸,“你……你别往心里去。”
裴嫣摇摇头,“不会的,何况本就是我担小,若不是你在,恐怕我也不知如何迈过那道坎。”
郦青岚微微一笑,但忽然她笑容一敛,转头朝门外喊了一句,“门外的,听够了没有?”
裴嫣闻言也朝门口看去,只听轻轻的“吱呀”声响起,林颂从门缝里面探出一个头,“哟,看来还不错嘛,有力气吼我了。”
郦青岚懒得再搭理他,裴嫣轻捂唇齿浅笑了一声,原本紧绷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翌日,疠人坊仍是不少人进进出出,仿佛昨日之事不曾发生过,只是无形之中多了几分冷寂,连带着空气也略显压抑。
沈回溪再见到江端时,他依旧温和体贴地照顾着病人,与昨夜站在血色里的人恍如二者,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缄口不言。
就这样安静了好几日,即便再有不愿将家人送来的人,也对抗不了身披盔甲的士兵,而别恭宁和郦青岚等人又马不停蹄地研究出新的药方,希望新的药方能够进一步减少病人的死亡。
是日,江端刚收拾好药碗,便见到折冲都尉急匆匆地进来,眼神焦急地四处寻找着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江端身上的那一刹那,抬脚就朝此处疾步走来。
“常侍,外面有人找。”
江端擦了擦手,示意都尉带路。可他刚出大门,便敏锐地察觉四周多了不少士兵,还没等他询问都尉,一名不知从何而来的青年男子忽然上前,恭敬地朝江端行了一礼
“江常侍。”
瞧见来人的面容,江端惊喜道:“薛函?”
薛函笑盈盈道:“常侍还记得我。”
“这是自然,不过你怎么突然来汾州了?莫不是……”
江端以为萧扬也来了汾州,可他四下望去,却不见萧扬身影。
薛函不答反问:“常侍可否随属下一去?”
江端点了点头,便跟着薛函离开疠人坊。此行他将林澈留在了阗安,让林澈充当他在阗安的耳目,同时也好替他照看张仁怀一二。
看见薛函,他也思及林澈来,也不知他与张仁怀在京中是否一切安好。
薛函将江端一路带到了汾州城门,待城门开后,薛函示意江端可朝前去,一路上薛函并未告诉他是什么事,江端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他也隐隐猜出几分。
果不其然,只见不远处一人一马正正地立于风雪之中,高大的身形与宽阔厚实的脊背从未变过,就连风似乎也格外偏爱他,鬓角的发丝扬而不乱。
江端心头一紧,连呼吸都停滞了半分,只见他嘴角轻轻勾起,脚步也逐渐快了些,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向那人,那人也抬脚向他而来。
还差几步时,江端忽然停下来,抬手挡在两人身前,“还是算了,你离我远一点,若是……”
那人早已张开双臂迎了上来,眼见怀抱落了空,对江端的话也置若罔闻,抓住他的手就将人拖进自己的怀中。
只听江端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你以为本世子是什么花瓶,那么容易碎。”
萧扬许久不见他,抱着他的手臂微微缩紧,他身上的药草味扑了萧扬一鼻子,他隔着衣料探了探江端的身骨,轻微皱起眉,道:“怎么多日不见就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江端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没有啊,也许是穿得厚了些。”
“上次抱你可没这么瘦,”忽然萧扬的语气凝重了几分,“汾州暴乱的事我听说了,这些日子薛函就在你身边,有事不必你出手。”
江端道:“好,不过你怎么突然想着过来了?”
萧扬道:“你上次写信来说你在汾州无法脱身时,我就想过来找你,疫病横行,我怕你……可是战事吃紧,况且当时我还在丰州,只好先回信予你,却没想到汾州出了暴乱。”
江端宽慰道:“你放心吧,我一切安好,只要能在开春前减弱灾情,想必我们出汾州也快了。”
萧扬点点头,两人多日不见,萧扬心痒地凑上去想吻他,却被江端抬手挡住,“少得寸进尺,你若是有个好歹,我可就是安北的罪人了。”
“好吧,那再给我抱一会。”
江端任由他环抱着自己,道:“如今战况如何?”
萧扬道:“仍旧僵持着,陷落的城镇里还有很多百姓,乌月料定了我们不敢贸然攻打,他们做足了准备,想要拖过这个冬天,冬天一过,他们的粮草便会有源源不断地供给,何况他们身后还有回纥。”
江端皱了皱眉,道:“回纥怎么会与乌月狼狈为奸,他们难道不会料到若是乌月失败,大顺也不会放过它吗?”
“所以他们孤掷一注想要侵占大顺,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一旦北方的防线崩溃,战事拉长,就不好收场了。”
观乌山一役给他留下了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北疆是他向往之地,也是他梦魇之源。
“你要保重好自己。”
“嗯,”萧扬蹭了蹭江端额角的发丝,似乎有些不舍,“本来想和你多待一会,但汾州如此,丰州情况危急,我只能先过来看你几眼。”
方才江端就注意到萧扬眼底多了几分疲惫,青黑的胡渣也还没来得及处理,看样子应该是连夜从丰州赶过来,丰州距汾州之远,哪怕是日夜兼程,也需足足两日,何况是风雪肆虐之下。
“我知道,正事要紧,你快回去吧,我这里你放心。”
萧扬感受着身前人的温暖,他本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又怕江端冻着,只好将头埋在他脖颈间,轻轻“嗯”了一声。
随后他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上的雪,和那日他从梁国公府离开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他勒马停驻望了江端最后一眼。
旋即他拉开缰绳,随着马蹄在雪地里烙印下一串圆印,他短暂的停留后又消失在风雪之中。
最早一批被抬进疠人坊的病人大多都已去世,直到第二十九日,终于有重病的病人能够勉强踏出疠人坊。
第三十六日,痊愈的病人又增加了几个。
第四十八日,本该热闹非凡的除夕夜却是一城冷清,唯有万千明烛不灭,台阶上燃烧的蜡烛无一不寄托着他们的渴望,祈福的烛光在漫漫长夜里是破开阴霾的希望。
第五十三日,飞雪在与阳光的斗争中败下阵来,许久不见的阳光破出云层,给寒冷中的人们披上一点温暖,这一日便有十名病人痊愈出坊。
第六十五日,空气中的药味依旧浓烈,但疠人坊的病人逐渐稀少,城外焚烧之地已经很少再有人影。
江端一行人在汾州停滞了两个月之久,这是他们踏出阗安城的那一刻不曾料到的,而这两个月内,大顺与乌月进行了两次谈判,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萧毓一直不理解为何萧扬不直接攻回和川,萧扬只是淡淡扔给他一句——“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萧扬在第二次谈判时亲自前往,彼时他遇见了赫尔古汗,一年不见,两人都没有任何变化,昔日的对手仍旧是对手。
可萧扬敏锐地察觉到,赫尔古汗并不想挑起战争,可身后是他的家,为了家的利益,他的脚步只能朝前。
只是他不知道,萧扬在与他对峙时已经遣人潜入回纥境内,这一战打还是不打,全看这一时之变了。
丰州城外,马车车轱辘碾压雪地的声音从远至近逐渐清晰,并留下两道长长的轮印,蔓延至远方,随着沉重的马蹄声,来者一路顺利进入城内。
丰州城虽然可能面临战事,但很多人并不愿意离开这片他们生存多年的土地,依旧生活如初,街道上叫卖声不绝于耳。
卖糖葫芦的商贩接过男人递来的钱,笑嘻嘻地摘下一串糖葫芦递给满眼期盼的小姑娘,后面还有大娘无奈的喊声。
“哎哟,这丫头一天天没大没小的,还劳烦统军出钱……”
萧扬抱起小姑娘,笑道:“孩子喜欢就行了。”
小姑娘仗着萧扬在身边,还冲大娘做了一个鬼脸,气得大娘作势就要找鸡毛掸子。
忽然萧扬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忙不迭转身望去,一张日夜思念的脸庞就这样遽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才多久啊,萧世子就有这么大一个姑娘了,我怎么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