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公主依赖地偎在焕游笙胸前,抽噎到几近昏厥。
皇后起身缓缓走到三皇子面前,拾起地上匕首:“敬儿,你闻了半个时辰的瑞脑香里,掺着碎叶城进贡的蛇心草,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能赢呢?”
连枝灯的火苗突然矮了三分,将皇帝龙袍上的纹样映得忽明忽暗。
他扶着苏婉回来时,腰间白玉带发出清越的悲鸣。
“为什么?”垂首看着一身狼狈的儿子,皇帝想要一个答案。
淑妃今日告了假,说是身子不爽,没有出席宫宴。
早已洞悉一切的皇后自然知道她这不过是借口,事实上她去接应了安西军,并且一旦逼宫失败,她可趁乱逃走。
这样一个女人的死活,皇后并不在意。
文武百官这时已经被遣回各自府邸,谁也没想到,淑妃会自投罗网。
她原本是一个妩媚多情的女子,四十来岁仍有少女般的瓷白面皮,容光不减当年。
可今日,她却像是瞬间苍老。
如玉的面庞被冷汗浸得泛青,螺子黛描的远山眉晕染成两片愁云。
头上斜插着一支金步摇,细碎珍珠串随着踉跄脚步撞出“噼啪”声。
脚下只踩着莲纹罗袜,郁金裙的泥银沾满丹墀外的残菊浆汁。
她步履蹒跚,面上带着毅然决然的坚定,不顾地上血污,“扑通”一声跪在儿子身边,仰头看向天子,字字恳切:“陛下明鉴!安西军是臣妾勾结,敬儿他,也是受了臣妾蒙蔽!”
三皇子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一时狂笑不止,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笑到眼中泛起泪花,笑到哽咽,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心如死灰,没有看见母亲满是祈求的目光:“父皇问儿臣为何?”他反手捋了捋有些蓬乱了的发,“当年重阳宴,大哥猎得白鹿直献太庙时,父皇摸着大哥的箭囊说‘此吾家千里驹’,可曾看过跪在殿角替父皇剥蟹的敬儿?”
“所以你要勾结西境铁骑,用淬毒的短剑逼你的父皇退位?”皇帝眼前浮现三皇子儿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总是乖巧安静的。
十根手指有长短,比起被寄予厚望的恒儿,被刻意纵容的儒儿,皇帝这个做父亲的对待敬儿的确是少了些关注和宠爱,但却不是全然无心。
三皇子听了皇帝的指责,缓缓摇头否认:“大哥个性沉稳,身为嫡长子名正言顺,自然该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我不嫉羡,也不怨。可他不知福,也抛去了责任,竟宁愿出家当和尚。”
他突然撕开右衽(rèn)锦袍,锁骨下蜈蚣状旧疤在烛火中泛紫:“这是七岁那年替二哥挡了炭盆时留下的!二哥分明是个风花雪月的浪子,只他是母后所出嫡子,人人都赞他是光风霁月的‘贤王’。没了大哥,前朝后宫就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尤其是在苏州漕运案后,他竟然也开始训斥官员。这让儿臣如何心甘!”
三皇子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皇帝的眼神复杂难明,他踉跄扶住廊柱,袖口蹙金蟠龙纹沾了瑞脑香灰:“朕许你开府建牙……”
“开府建牙?”三皇子又笑了起来,“儿臣在兵部抄了三年军报,不如二哥在平康坊摔碎的酒觞让父皇挂心!”
“儒儿早与太史局合过八字,说储君之位犯他命宫七杀。他也一向无心储位,当日,他只是太担忧世安了。至于老四……那孩子连《帝范》都背不全。”皇帝终究是叹息一声,“朕原打算立冬祭天时,立太子,考察之人中,你并没有被排除在外。”
得知自己原本也有机会,却如此断送,三皇子以为这一刻他应该是崩溃的,为错失的良机。
但恰恰相反,他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释然,他愿意慨然赴死:“父皇可知大哥为何离宫?”他笑着想将最后一个秘密说出,“因为他看见母后把……”
弩箭破空声截断癫语,三皇子瞳孔骤缩,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铜铃在穿堂风里陡然碎响,由于原本就是跪着的,三皇子眉心血洞绽开的刹那,他甚至没能踉跄一下,就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淑妃发出一声极尽悲恸的哀号,已经不算洁净的衣裙裹住儿子渐冷的躯体:“敬儿睁眼看看娘亲!”
“敬儿!”皇帝五指抓裂了自己的衣袍,龙鳞纹路深深嵌进掌心。
瑞龙脑香雾突然凝成蛛网,裹住他涣散的瞳孔:“御医!御医!朕的眼前……为何有红莲在烧?”
皇帝摸索着要去碰触的手被皇后擒住,指尖离亲子尚余半寸。
“陛下当心碎瓷。”皇后语气十分温柔,“臣妾扶陛下回宫歇息。”
这样说着,她瞥向三皇子的目光冰寒一片。
淑妃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抱着渐渐僵硬的尸身,哼起儿子幼时的胡旋舞曲,残破的郁金裙摆浸透黑血,宛如一朵在寒夜绽放的曼陀罗。
世安公主在焕游笙臂弯里发出幼猫般的呜咽,紧接着晕了过去。
焕游笙用染血的护腕去接公主滚烫的泪,血水又一滴一滴坠落:“公主别怕……奴婢在……”
……
裴院判到得很快,只说皇帝是急火攻心,也不确定视物何时能恢复,又下去开了方子。
皇后口谕:“三殿下汤易敬殁于东内别院,太医署报的是急风症,按亲王例停灵崇义坊,着太常寺治丧。淑妃柳氏……因过于悲痛,旧年咳血之症突发,薨于承香殿,按贵妃礼制停灵含冰殿。三皇子那方洮河砚,随他母亲去吧……”
……
永安宫中,世安公主枕上已浸透三回冷汗。
她耳边回荡着淑妃娘娘的悲歌,眼前则是三哥哥倒下的身影,一切模糊又清晰。
世安公主在梦中挣扎,试图逃离这无尽的噩梦,却始终无法醒来。
莲花银熏球在锦衾(qīn)间滚落,鎏金锁链勾住她散乱的青丝,随每一次惊颤在烛火里曳出银蛇般的冷光。
“母后……三哥哥!三哥哥!”公主蓦地攥紧锦被,指尖在凤穿牡丹纹上掐出月牙凹痕。
焕游笙肩上的箭刚被拔了,涂了金疮药的血窟窿仍潺潺洇湿衣裳,手中换上的冰蚕丝巾帕又染了公主额间冷汗。
“需用犀角安神散。”御医收了药箱道。
“此刻灌药怕要呛着。”焕游笙将公主缠臂金褪至肘间,孔雀石衬得那截小臂愈发青白,“劳烦配些安神的香料。”
御医点头,退了出去。
檐角风铃响的刹那,世安公主突然翻身坐起,锦被滑落腰际:“焕姐姐!他的血是紫的……是紫的!”
她瞳孔映着烛火如惊鹿,颈间的血线愈发鲜艳。
焕游笙忙用掌心裹住公主冷透的手:“奴婢在。公主方才梦见紫藤花了。”
“不!不是!三哥哥眉心血洞涌出的分明是毒血!”她像是没完全清醒,说完就又倒了下去,陷入昏迷。
焕游笙及时接住她软软的身子,望着她掌心掐出的血痕:“取些去岁的梅心雪水来化蜜。”
素纱帐外,残烛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雪夜访戴图》上。
残月恰在此时破云而出,冷光透过支摘窗裂璺,秋海棠正在夜风里落下最后一瓣朱红。
……
焕游笙刚一回来就遇上了宫变这样的事,事多冗杂,到了第二日傍晚才被皇后召去椒房宫。
皇后坐在屏风前:“永安宫的安息香可还够用?”
她指尖捏着的金柄香匙正挑开博山炉残灰,青烟掠过未缝完的香囊。
焕游笙躬身回禀:“公主辰时惊悸三回,御医说公主心悸受惊,一时不能醒转,正调配加了朱砂的安神丸。”
“可查到了什么?”皇后转了问题。
当日从苏州前往剑门关拔毒,皇后曾暗令焕游笙调查神秘中立势力。
焕游笙如今已然确定,就将在南诏百花宫发生的事事无巨细一一禀明。
皇后将香匙掷入炭盆:“百花宫的千琉璃,可如传说中那般爱穿紫绡衣?”
火星溅上她翟衣蔽膝的蹙金纹,恍如昨夜叛军烧红的箭镞。
“南诏正如女儿国,百花宫中尤是。那处多的是百花宫人从各地营救的黥面罪妇、蒙冤女郎、被弃女童……宫主上月救了个难产的新罗商妇,她们在剑南道收容了近百被休弃的妇人。”焕游笙回答。
素纱帘忽被北风卷起,露出后墙《女则》上的朱批。
皇后金镶玉护甲划过“夫不祭妻”四字:“你倒觉得她们与本宫志同?”
“奴婢不知。”焕游笙能察觉千琉璃和皇后的相似之处,自然也能察觉出其中不同,“但据奴婢观察,她们因命运不公而聚,求一个公平之世。”
皇后起身时翟衣广袖拂落青玉笔架,五支紫毫滚入龟背纹地砖缝隙:“本宫要的不是同道。”她目光落在苏州漕运案结案的朱批上,“是能化瘴气为长安春风的……知己。”
……
三更的霜风撞碎已经枯黄发脆的落叶,焕游笙指间的密信蜡封正融着桂香。
自从她被皇后娘娘指给世安公主,就一直是直接受皇后娘娘和世安公主二人差遣,这还是第一次收到暗卫营的密信。
信笺泛黄边缘沾着灞桥柳叶的残脉,这是暗卫营用秋鸿传书的独门印记。
“四十蛟绦鞭。”她默念着最后五字,纸张在烛焰里蜷曲成灰。
果然,是在苏州遇刺和昨日宫变当中,她作为暗卫没能保护好世安公主,令其受到惊吓的惩罚。
正如从前那样,焕游笙心底没有任何异议,理应去领罚四十鞭。
但她看向在昏迷中仍旧无法安稳的公主,第一次产生了迟疑。
公主依赖她,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能感觉得出,她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公主身边。
世安公主像是察觉到了她内心的矛盾,突然攥住她腰间蹀躞带,上面的暗扣在公主掌心烙出红痕。
焕游笙安抚地拍了拍世安公主的手,见她又有些放松下来,才转了头去写下:“世安公主惊悸平稳后,自领八十鞭。”
“焕姐姐,别走……”世安公主呢喃着梦话。
焕游笙颔首,好像世安公主能看到一样,郑重保证:“不走。”
小剧场:
世安公主:焕姐姐不许走!
焕游笙颔首:不走。
慕容遥对手指:嫁人也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