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雎长身玉立,映着身后晦暗竹海,整个人在暮色里似有光晕熠熠生辉,颜盛色茂,僧袍游弋,宛如浮屠壁龛画中仙人。
虽称其菩萨,但名号与美人相对应的往往是蛇蝎二字,倒不是说他蛇蝎心肠。
谢灵雎此人慧心灵悟,有大慈大悲之心,但手段雷霆,叫人胆寒,常掩佛像行走闹市人间,手段凶残血腥。你觉得自己是好人,他可能也会给你一刀了结了你,你觉得自己是大恶人,他可能说声“阿弥陀佛”留下你。
属于是好人坏人都害怕的类型,只有胆子大的敢凑过去求一求。
简单来说,这人脑子有病,处事儿与往往与世人不大一样。
在他心中有自己的一套善恶是非。
三人对立,一时之间,局势僵住了。
依照霍凝的意思,自己拿着灵山的…蛋,她也是今日才知道这灵山遗物竟然是一枚蛋,不管是什么,自己带走,任何人也不给。
但这白面显然知道灵山内情,她不能不问。而谢灵雎,把鸟还给他,真能不继续纠缠?若是他真对灵山遗物没有兴趣,方才为何与那白面打的难舍难分?此人性情难以捉摸,不可轻信。
给吧,不想给,逃吧,逃不掉。两方灵识落在身上,跟两座大山一样,压得她呼吸都轻了。
“啾唧啾唧——”痛死我了!隋云自顾自扭着,没注意到身后同样被红帛缚着的大白蛋不知什么时候担忧到了他身下。
这边隋云终于清醒过来,抬头就看见六只眼睛盯着自己,“啾唧啾唧?”咋啦咋啦?都看着我干啥?
“砰!”鸟屁股被顶了一下,提问已知有三人在场,且都在视线内,谁能袭击自己?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啊啊啊啊啊?鬼啊!!!!!!隋云浑身鸟毛都炸了立起来,屁股被点着一样,弹射起飞,不灵活的翅膀都让他使出三分模样来了,脚还被红绸束着,跟放风筝似的,鸟毛满天飞。
肉眼可见的吓惨了。
白面:……
霍凝:…………
谢灵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人肃穆的对峙,被他这自己吓自己的可爱模样给打破,谢灵雎笑得花枝乱颤,颜如渥丹,见鸟儿真的被吓坏了,直起身来,歇了口气,这才启唇:“定。”
随着他一言落下,白面和霍凝身体骤然间不听使唤,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见谢灵雎一脸戏谑地看着他们,两人显然也看出这人是在逗他们玩了,明明可以将他们一举拿下,偏偏在那演戏对峙。
霍凝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人修为如此强大,若是要杀了他们也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谢灵雎闪身到隋云面前,甩袖揽下被惊飞着的羽毛,然后伸出手放到鸟儿身前。
隋云见男人走到面前,浑身蛮力爆发,挣开束缚,嘴里“啾唧啾唧”着直接跑到男人手心还没完,顺着胳膊一直跑到谢灵雎的脖子处蜷缩起来,瑟瑟发抖,呆毛也随着抖啊抖。
直到感觉什么东西戳了戳自己,这才把脑袋从翅膀里抬出来,“啾啾?”
低不可闻的笑声溢开,谢灵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鸟儿脑袋:“抱歉,我的错,好了,没事儿了,为表诚意,我会一直养着你的,反正一只鸟儿吃的也不多,对吧?”
“啾啾!”隋云听懂了,原来这男人能救自己呢,还让自己被吓,坏人!
“啾啾——”但是,自己之前也是被这人从那些坏小孩手里救下来的,算了,不怪你咯,鸟脑袋蹭蹭。
谢灵雎手指微顿,还是小鸟好啊,性格这么好,都不会生气。
大白蛋又凑过来,谢灵雎眸光暗了暗,将蛋拿到手中,那边白面咬牙切齿:“伪僧,将蛋蛋还给我!”
谢灵雎把蛋举在手中,玩一样的一扔一扔,看得人心一颤一颤的,一步一步不急不缓走到白面身前,恶劣一笑,取下了他的面具。
下一秒,隋云就看见面前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愣住了,光是看,就能想象当时那火烧得人有多疼。
少年脸上那片烧伤的痕迹,蜿蜒爬过脸颊,焦黑与褐红交织,一直顺着脖颈蔓延到衣裳里,可想而知经历了如何的大火,且这火不是一般的火,才能烧出修仙人都轻易不能化去的伤痕。
看眉眼能看出来是一个少年郎,从前定然相貌不俗,可惜了。
隋云瞥开脸,不忍看。
就连霍凝也看愣了,这是在灵山烧的?心里对少年的怀疑掉了一大半,不过这人她没什么印象,鹤别山有这样一个人吗?
谢灵雎好像没有看见少年脸上的烧伤,把手中的蛋凑过去,晃了晃,逗小孩儿一样:“小屁孩,想要吗?”
少年面带怒容,一张残如罗刹的脸凶起来就吓人了,一字一顿:“还!给!我!”随着他的动作,谢灵雎的法都被他抖得松动起来。
谢灵雎心下一动,按下少年的肩膀,少年感觉肩膀处好像被火烫了一下,随之四肢百骸的持续许久的灼烧感便淡了下去。
少年愣了下,这人……
“我原本其实对你的蛋真的不太感兴趣来着,对你更感兴趣,不过——”话到一半,少年心都扬了起来,谢灵雎不再说下去,扭头看了看竹海尽头,随手将手里的蛋扔给了少年,笑道,“追你的人,又来了,你说说你,能护这蛋到几时?我有法子解你迷局,想开了,便来横断山北寻我吧。”
说完,谢灵雎震了震袖摆,转身便准备离开。
霍凝也顺着谢灵雎看的方向看过去——
极远处,山峦重叠,依稀可见几抹灰白浮动,鹤唳传来,青天竹海上,仙鹤灵动,悠游天地,祥瑞氤氲,她眼中带上笑意,扭头朝着少年轻声喊道:“是重明殿下!!!”
她心下一松,只要重明殿下来了,这美人和尚再厉害怕是也跑不了!
听见霍凝说储境心来了?本来死死抱着蛋的的少年,当即朝谢灵雎的背影喊道:
“等一下!我跟你走!”
听见身后少年音,谢灵雎压下嘴角的弧度,转身歪着头:嗯?
霍凝还动弹不得,只能张嘴喊道:“臭小子,那可是重明殿下,他是——”
“他是鹤别山的人,隋大哥说了,鹤别山的人,除了你,谁都不可信。”说完,少年便被谢灵雎抓着破空而去。
·
横断山北,依旧是一片竹海,竹海深处一间小筑,亮起了烛光。
窗外下着薄薄的雪,屋内却很暖和。
隋云站在一个精致的高脚花架上,看向举着鸟笼的谢灵雎,“啾啾!”不要!我才不要睡笼子!
啾啾完他直接一屁股坐下,不再搭理对方,“啾啾”好累,一天跟打仗似的,连轴转个没完。
被拒绝了,谢灵雎也不生气,慢悠悠把鸟笼搁置在一旁,拿起几粒红彤彤的果实喂给隋云,一边看向端坐的少年。
见此动静,隋云吃下一口果子,眼珠子也转过去,先看了眼少年,他没戴面具了,视线又滑下去,看着他怀里的蛋。
一场对话之后,隋云知道了,少年郎名唤玄凛,是一名修士,因灵山对他有恩,所以才答应守护灵山遗物,也就是他怀里的蛋。
谢灵雎对前尘往事好似不太感兴趣,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毫不避讳地说他修为还行,但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凭他一个人想要守住这蛋,是不可能的,此番连储境心都亲自找了出来,势必是要把东西拿走的。
灵山,灵山,光是这两个字,就足以撼动人心。
凡人求功名、求富贵、求长生,在修仙之人,功名不过虚妄,富贵如云烟,而长生,需要不断精进修为,灵山隐族,底蕴深厚,秘宝无数,于修行之人而言,就是凡人眼中的金矿。
而少年拿走了金矿里唯一的真金。
他这一身烧伤实在太明显了,甚至不能使用化形术法遮掩,除非他能修到至臻境,否则只要他走出这片竹林,立刻就会被人找到。
谢灵雎说可以帮助他重洗筋髓,少年这才看向他,洗灵髓需要花费不少灵宝秘药,这和尚为什么这么好心?难不成还真是我佛慈悲?
“因你是龙族,”谢灵雎轻描淡写扔下这句话,“龙族于我有恩,恩必报,债必偿,是我的准则。”
伤痕累累的少年龙族,带着他珍爱的蛋,在横断山北住了下来。
谢灵雎总是早出晚归,隋云时常会从外面的鸟儿口中知道一些关于“美人菩萨”的事迹。
什么山下不远的村镇里有几个孩子天天梦魇,找了很多“神仙”看了,都没用,后来听说,有人让他们天天抄三百千,如此才好了些。
什么漂亮和尚化形女师勾搭了一个药师,让人家天天给他研究药,后来发现那就是个药呆子,傻乎乎的,他还变本加厉欺负人家。
……
隋云伤好了,但屋外好像一年四季都是雪,他根本不敢出去,天太冷了。
木屋就那么大,他无聊的时候就只能找少年玩,当然,他去找少年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想要挨着那颗蛋。
最主要的是,尽管谢灵雎因为他三番两次去孵蛋的行为告诉他,第一他是只公鸟,不能孵蛋;第二,也是最重要的,那不是他的蛋,让他离少年的蛋远点,不然什么时候毛掉光不要来找他哭。
他有这么一说,自然是因为有一次他练习飞行的时候,没找准方向飞撞到了放在一旁的蛋上,连带着踩着蛋在屋里子滚了起来,一番人仰马翻,好歹蛋没破,但少年从那以后就把蛋天天挂身上,连泡药浴的时候,都把蛋放在身边。
隋云气得很,有一次偷偷把蛋偷走,被少年抓住了,扬言要拔光他的毛,吓得他炸毛好几个月都不敢从房梁上下来,但在少年睡着或者痛昏迷过去之后还是会悄悄落在少年头上,把少年的头发当鸟巢使,小小的报复。
隋云说不出话来,只能“啾啾!啾啾!”想要告诉男人,他那不是孵蛋!!只是因为靠着蛋,有种泡温泉的快乐,有种灵泉在四肢百骸流淌的快活,那摸样,很像人类喝醉了之后的模样,四脚朝天躺着,呆毛一晃一晃,总之就是快活得很。
蛋又没有动静了,好像那一晚的震颤是少年的美梦,但这不妨碍他在闲下来之后就拿着个拨浪鼓“咚咚咚咚”晃着给蛋听着玩,隋云比蛋更给面子。
每次少年摇拨浪鼓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啾唧啾唧”伴奏一样,踩着竹叶一样的小脚,张开美丽的翅膀,一边扭着圆滚滚的屁股,摇头晃脑载歌载舞,头顶上的呆毛跟着摇来摇去的,十分可爱。
少年看着看着总会慢慢笑出来。
鸟儿不会嫌弃他的长相有多可怖,闹腾极了,凶他一下,胆子小得很,能躲半个月,
清晨起来捡起枕边蓝白色的羽毛,还要帮忙藏起来。
如此一藏,回头一看羽毛都够做几把羽扇了。
愁费晷景,日月如跳丸。
少年身上的伤痕淡了很多,模样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有些地方开始结痂,隋云多了一个新的活路,没事就给少年用喙去啄那些死皮,每次都把少年身上啄得微微泛红,少年也不生气,懒洋洋躺着。
他身上的是势压更重了,寻常鸟雀都不敢靠近,只有隋云胆子大,一日既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寂静许久的竹林小筑,来了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