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宸十三年，上元节。

就在年关腊月十八，大梁和南黎合力逼退了月氏部族长久的犯边，消息传回凤川，梁王萧镝大喜，大赦天下，特请南黎共同御敌的将领，也是南黎的大王子齐朗随军回京，于上元节在长华殿设宴同庆。

月湖别院常年紧闭的门今日第一次完全地敞开着，传令的宫人宣了旨。皇上恩典，今日大赦天下，月湖别院也解除禁制，恩准酉时可上长华殿赴宴。

玉蔓摸着锦缎的华服上用金线绣着茱萸，有些苦恼地说到：“公主，这衣服可真好看，奴婢怕是不会梳配的上这衣服的发髻。”

萧卿卿转头握住母亲的手，虽然之前也有过恩典出过几次院门，但这次，她语气带着兴奋：“娘，我们这回可以见到父皇了，我今晚去求父皇放我们出去好不好，我们躲得远远的。让我们离开皇宫，离开凤川城，离开大梁都行，离得远了，大梁就不会因我而有灾祸，父皇会同意的。”

陆铮身子本就虚弱，斜斜倚在榻上，闻言，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语气中带着怒意：“卿卿，我教过你什么？”

萧卿卿愣了一下，缓缓低头：“娘说过，我不是灾星，没有不详。”

陆铮又止不住咳了起来，半晌，才平复下来，开口到：“那你为何要自轻自贱？”

萧卿卿红着眼眶，低着头：“可他们都这么说，父皇也这么想，不然不会一直关着我们。”

陆铮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语气和缓下来：“那是他们错了。”

萧卿卿拧着眉毛，抿着嘴犹豫着，还是开了口：“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娘，我去求他，放我们走吧。”

陆铮没有说话，任凭萧卿卿泣声求着。许久，带着哭腔的声音终于停下，她似是放弃般垂下了头。

“没用的。”陆铮无力地说到。

萧卿卿不再说话，泪珠从她通红的眼眶涌出，“啪嗒啪嗒”地掉在榻上。

陆铮伸手抹了抹萧卿卿脸上的泪水，安慰到：“卿卿，你还小，会有机会出去的。”

“娘，那你呢？”

陆铮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珹儿在外面，会有机会的。”

萧卿卿猛地站起身来：“哪里来的机会，上月哥哥来，我在门缝看着，连门口的侍卫都欺负他。”

陆铮没有说话，她不知能再说些什么。说是指望珹儿，可珹儿又何其无辜。怎么出去，她不知道，陆铮心中苦笑，面对北牧泽大军的层层围困，她尚能提着长枪冲将出去，而如今，却被困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

“娘，我们真的出不去吗？”萧卿卿不死心，又问。

陆铮没了力气，她想向萧卿卿露出一个笑脸，却只是勉强地扯起嘴角：“你今晚就跟着哥哥，好好玩一玩，娘身子不好，就不去了。”

萧卿卿终是放弃了，轻声说到：“一起去吧，娘也好久没出去看看了。”

陆铮望向开着的半扇窗子，却只看到青灰的宫墙：“娘年轻时看厌了，没什么想看的了。”

一丝烟火味道随着隐约的爆竹声飘进月湖别院。

萧卿卿站在院子里，吸吸鼻子，须臾，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对旁边正在搓手的小丫鬟说到：“蔓儿，又过了一年呢。”

玉蔓向手上哈了口热气，说到：“可不是嘛公主，今儿都十五了。”

又一年了，这一年，萧卿卿十二岁，也是被关在这个冷宫的第十二年。

这雪一直不下，天倒是阴的吓人，玉蔓冷地直打颤，萧卿卿便让她先进屋子，自己则走出了月湖别院的大门。

那大门旁的墙边竟还坐着一个人，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但衣着却是外邦模样。

那人见萧卿卿从里面出来，有些讶异地打量着她。

萧卿卿也怔了一下，但随即便大概猜到了眼前少年的身份。她礼貌地俯身行礼，开口到：“南黎贵客，怕是走岔了路吧，是大梁招待不周，我这便差人去唤引路的宫人来。”说罢转身欲走。

坐在地上的少年闻言，急忙站起身来叫住了她：“别，别叫人。”

萧卿卿停下脚步，转头狐疑地看着他。

那少年见她停下，松了口气，咧开嘴笑了，他左右看看，见并无他人，便冲萧卿卿眨眨眼，琥珀色的瞳孔尽是狡黠，他小声说道：“我是特意甩掉那些人，偷偷跑出来。”

萧卿卿还是疑惑地看着他，不作声。

那少年见面前的女孩并无告发的打算，便正了正衣冠，抱拳行了个南黎的礼数：“南黎齐氏行三，齐昭。”

萧卿卿皱眉思索片刻，还是开口：“我叫萧卿卿，就住在这儿。”

齐昭回头看看这有些破旧的院落，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皇宫里有些格格不入，他歪着头问到：“你姓萧，那便是大梁的皇室，怎么住在这里。”

萧卿卿并不想解释，便转了话头：“我只听说南黎来了大王子齐朗，没想到齐三王子也来了。”

齐昭果然没有追问，而是又一屁股坐了下去，戏谑地开口：“是啊，本来就我大哥来的，我偏要跟着，现在可是后悔的很啊。”

说罢，又转头问萧卿卿：“你们这皇宫到底有多大呀，我都走了好半天了，也没走完。”

萧卿卿垂眸，半晌，才说：“我不知道，我一直被关在这里，没出来过几次。”

“被关在这里？”皇宫里还有牢狱？齐昭有些诧异，但想想这也许是大梁的规矩。便问到：“你这么小，能犯什么罪呀？”

萧卿卿依旧低着头，她有什么罪？门外那些人说她灾煞星祸国，这算她的罪吗？她抬起头，定定地开口：“我没有罪，我娘说我无罪，错的是他们。”

齐昭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般睁大了眼睛，随即拍拍身边的地面，示意萧卿卿也坐下。萧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去。齐昭便凑过身来，小声说到：“你也被扣在这里的质子吗？”

也？萧卿卿没有回答，脑子却飞快地转着。也就是说，大梁要扣下眼前的少年当作质子辖制南黎？

齐昭见她没有回答，以为是问到了她的伤心事，便叹了口气，继续说到：”我就知道，这质子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不过大梁怎么连女孩子都不放过。”

“还改了你的姓氏吗？”齐昭又问，突然又倒吸一口气：“不会你的国家让他们灭了吧。”

萧卿卿还没从自己的思考中回过神来，只是摇了摇头，回了句：“不是。”

“那还好。”齐昭放下心来。随即又想起什么般，左右确认着有无人经过，然后神秘兮兮地凑到萧卿卿耳边，小声问到：“你想逃吗？”

齐昭的声音很小，贴得很近，那股气流顺着这四个字触碰到萧卿卿的耳朵，瞬间流进了她全身的血脉，她觉得身上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想逃吗？

这句话怎么能是个问句呢？她想逃，每天每夜都想，每时每刻都想。

但是面前这人也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她不敢多说，只是拼命地屏着呼吸。

只不过那漆黑的眼睛中闪烁的光却已经暴露了她，齐昭了然于胸，继续附耳说到：“我找了半天，就在离这儿不远的西边草堆那里，有一个狗洞，不过有些小，挖大一点要花一些时间，现在不行。”

萧卿卿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转头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一张一合的嘴，齐昭的声音现在于她来说，竟像是神明降下的梵音一般。

“喂”齐昭挥手打断了萧卿卿的目光，问到：“你要不要一起，等晚上长华殿开宴，这里面的人都会过去忙那边的事，到时候我来挖，你望风，然后我们一起逃出去。”

萧卿卿认真思考了片刻，摇头说到：“不行的，出去了我们也逃不出凤川城。”

齐昭继续说：“我进这皇宫前在凤川城已经待了两日，着皇宫外面有条河。”

“凤川河，我听娘讲过。”

“对，就是凤川河，我哥说顺着这河一直游，便能到南黎，我看过了，河道直接从城外过，这样我们就不担心出不去城了。出了城我们就沿着河走，总能走的回去的。”

“你为什么要回去？”萧卿卿突然发问，齐昭愣了一下。

“那是我家呀，我肯定要回去的。”齐昭理所应当地答到。

“可是你被你的家人送来当质子了。”萧卿卿抬眼望向齐昭，眼中的兴奋已然退去，只剩疑惑。

“我都说了是我非要跟来的。你到底想不想出去？”齐昭有些不耐烦“算了，我自己走。”说罢，便要起身。

可刚一动，齐昭便觉衣摆上有一股阻拦他起身的力道，齐昭顺着那力道看去，那是萧卿卿的手，那似是怕这衣服的主人消失一般，瘦削的手紧紧攥着齐昭的衣摆，力道大到微微颤抖。

“我想出去。”

那声音也带着颤抖，齐昭顺着声音看过去。

那双漆黑的眼正望着他，似乎妄图抓住什么般带着钩子。

“我一定要逃出去，带着我娘，一起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