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又前行了一段,缓缓停下。
这条平康巷,原是大将军陆敬忠和其部下们的府邸,只是早在十八年前,这些宅邸的主人便无法归来了。正如齐昭所说,如今除了眼前这座府邸,其他的宅子十几年无人居住,早已荒凉。
驾车的玉蔓回头,语气中有些欣喜:“公主,咱们到了。”说罢,伸手扶萧卿卿下车。这宅子只是简单修缮过,仍有些陈旧,只是门上新置的督军府匾额,显示着这里有了新的主人。
裴蔼提着灯笼带二人穿过回廊,小声地提醒:“这边穿过去便是堂屋,公主的卧房还要再从右手边绕过小花园走一段,咱们先去堂屋,主子一直在等着公主呢。”
玉蔓借着光亮左右看着,开口问到:“你对这宅子很是熟悉啊。”
裴蔼没有说话,萧卿卿开口到:“这是我的贴身侍女玉蔓,自幼便在月湖随我一同长大的,有些没规矩,裴大人莫怪。”说罢,有些责怪地看了眼玉蔓,玉蔓瘪瘪嘴:“奴婢失礼了,大人恕罪。”
裴蔼的表情却更放松了些,小声说到:“哪里哪里,公主多虑了,适才不知姑娘身份,怕是宫中的人,属下这才不敢多说。”他将灯笼提高了点,眼前便更清晰了。“这里原是我父亲的宅院,也就是陆侯副将荆轶的旧府,主子不嫌弃,便住在这里了。”
萧卿卿看向裴蔼,没有说话。
裴蔼继续说:“十八年前长生关一役,陆将军不知为何走错了路,没等到主力军汇合,便遭遇敌军。战败的消息传回来时我才六岁,母亲在此苦苦支撑,千方百计找寻陆侯军的旧人,才知道当时竟是有人假传了军情,致使陆侯军大败,陆将军埋骨荒野。可传令军情的所有人都被下令立即斩杀,此事不了了之。没多久,军中开始清查陆侯军旧人,死的死,散的散,连家人都不放过。事有蹊跷,母亲便带我回了老家,隐姓埋名藏了起来。”
“这宅子便荒废了。”裴蔼抬头环顾了一圈这略显陈旧的院落,话锋一转:“六年前我得知二皇子奉旨戍边,便投军北上,跟随了主子。”
良久,萧卿卿才开口:“边关苦寒,多谢裴大哥在军中照顾哥哥。”
裴蔼愣了一下,急忙停下脚步,抱拳到:“公主折煞了,我荆氏一门皆为陆家家臣,为了主子,我裴蔼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卿卿颔首还礼,气氛似乎有些沉重,玉蔓大剌剌地开口到:“这下好了裴大哥,那我也算是公主的家臣吧,咱们就是一家人啦,走吧走吧。”
原本稍显严肃的两人被玉蔓的话逗笑了,又缓步向前走着,裴蔼小声地继续说到:“现在府中仆役不多,但都是陆家的旧人,公主放心差遣,信得过的,不过过两日宫中会派来些新的婢女侍从,那些人公主便要小心了。”
说着话,三人便到了堂屋。
那堂屋中点着烛火,正中的坐榻上,萧珹一身黑袍,左臂撑在身侧的凭几上,右臂悬空着,手指夹着一枚黑色棋子未落。他舒展着肩膀,目光如炬,正凝视面前的棋盘若有所思。看到来人,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起身走了过来。
“回来了,卿卿”他笑着开口,借着烛光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人,半晌,才又开口:“哥哥回来迟了。”
萧卿卿摇头,淡然地说:“皇陵的几位太妃和姑姑待我都很好。”
萧珹点点头,转身对候在门口的裴蔼说到:“带玉蔓去公主的卧房吧,都是府中的仆人布置的,有什么不妥的,让玉蔓再吩咐下去准备。”裴蔼领命,带着玉蔓离开了。
坐榻上二人执子继续着棋盘上的残局。萧珹先开了口:“我按你信中所说,讨了南北骑营的差事,只是是个督军闲职,有用吗?”
萧卿卿手中的白子缓缓落下“自然有用,要杀人,就要先知道要杀的人是谁,长生关兵败的始作俑者还未没找到,负责京中守备的卫将军陈实,便是当年主力军队的副将,就从他查起。”
萧珹抬眼看向她,犹豫了片刻,问到:“卿卿,我们那日的约定,还作数吗?”
萧卿卿没有抬头“你是今日第二个考验我记性的人了。”
萧珹没说话,似在等面前执子的少女继续说下去。
“齐昭今日已经找来了,问我记不记得当年答应送他回南黎。”
“你怎么说?”萧珹落下一子。
“我说。”萧卿卿望向萧珹,黑漆漆的眸子像是一潭死水“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萧珹垂下头,他知道,萧卿卿也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他这么快就找来了。”
萧卿卿手中的子还悬着“你早料到他会找来?”
“只是没想到这么早。”萧珹伸手捡着吃掉的白子“毕竟我们还什么都没做。”
萧卿卿缓缓张口,梳理着目前的情况。
“现在我们要做的三件事,第一件,要查长生关一役的始作俑者,陆侯军全军覆没后,主力将领龙喆和副将陈实带兵姗姗来迟,痛击北牧泽大军,大胜归来,其中定有蹊跷。而陈实现任凤川守备将军,你这条线便是重中之重。”
萧珹点头。
“第二件,要争皇位,便绕不开太子和三皇子,我们现在没有自己的势力,便要借力打力,逐一击破。”
萧卿卿看着棋盘悠悠说到“我一直在宫外祈福,请个旨去给皇后请安也算尽些孝心。”
萧珹皱眉:“未必。”
萧卿卿倒并不担心:“皇后会见的,太子说情接我回来,她总要做个样子,才配得上她儿子的仁德。”
“要用太子?”萧珹发问。
萧卿卿落子:“还不确定。”
“我还没摸清太子,现在只知道太农令是他的人。”萧珹抬着手,似是在犹豫落子的位置“是个蠢人。”
萧卿卿若有所思“张皇后倒是个聪明的,找了自己的侄女入宫分辛夫人的宠。”
萧珹抬起头,开口到:“你在皇陵,还清楚宫中的事?”
萧卿卿依旧看着棋盘,淡淡答道:“皇陵无事可做,一些轮值来的宫女宫人便会聊些宫里的密事趣闻,当解闷了。我的话,无非就是来来回回地看那些书,再来就是和俞太夫人下棋,看样子她的棋艺可比哥哥好。”萧卿卿看准位置落下一子“哥哥输了。”
萧珹想起萧卿卿被赶去皇陵前,只带了一车的兵书,继续问:“读懂了?”
萧卿卿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颗捡回棋奁“何谓懂?兵书诡谋,还是要看在这局中如何用。”
萧珹不语,只是盯着面前女孩还未脱稚气的脸。
“怎的哥哥,复仇夺位,我不中用些怎么能行。”萧卿卿棋子捡的认真,语气毫无波澜。“你也要中用些才行。”
萧珹愣了一下,收回架在棋盘上的手臂,坐直了身子。
“对了”萧卿卿想到了什么“齐昭现在是什么处境,哥哥清楚吗?”
萧珹问到:“怎么想起问他?”
“第三件事,便是我答应他要送他回南黎,当然,前两件事成,这第三件事便不难了。”萧卿卿倒是坦然:“何况他既已找来,不会不去想怎么用这枚子吧。”
萧珹点点头,但又摇摇头:“我们离开凤川太久,许多事还需从长计议。只是知道他现在是凤川有名的浪荡公子,勾栏瓦舍的常客。但是我感觉他既这么急找上你,应该不似看上去那么简单。”
萧卿卿不易察觉地轻皱了下眉,随即便又是毫无表情的一张脸:“也就是说暂时还做不了什么。”
萧珹点头“现在知道的消息还太少了,还需要耳目。裴蔼说南北骑营和禁军中还是有几个旧人的,只是都隐了姓名,这个我后日去南北骑营赴任再查。朝中的话现在三皇子萧璟风头正盛,能从从太子手里抢了今年封禅大典的差事,肯定不止是辛夫人得宠这么简单。”
萧卿卿接着萧珹的话:“太常寺卿张修远本就是太子的舅父,皇上忌惮也是一因。”
“没错,但萧璟手里的子藏的很深。”萧珹垂眸。
萧卿卿合上棋奁“这棋,还要先下下看。”
一阵风吹来,烛火轻摇,墙上的影子晃了又晃。
萧卿卿的卧房位置很好,和其他房间隔着一个小花园,很是清净。房中一看就是用了心布置的,还点着清淡的安神香。
玉蔓早已烧了热水,见萧卿卿回来,便伺候其梳洗。
玉蔓似是还没从新鲜环境的兴奋中缓过神来,边给萧卿卿梳着头发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公主,这宅子可比皇陵的居室好多了,至少没有那股潮气。”萧卿卿没有说话,她还在思索着刚才对话里的头绪。玉蔓想了想,又说:“太晚了,不然我现在就想把这宅子从里到外走上一遍。”
“玉蔓。”萧卿卿轻声开口“银枝姑姑何时能到?”
玉蔓闻言赶紧停下了口中的碎碎念,想了一下,回到:“银枝姑姑收拾细软书卷半日也就够了,应该明日晚些时候就到了。”
萧卿卿点点头,耐心地说:“我们日后免不了进宫,再进宫就不是小时候在月湖那般生活那般简单了。要见许多人,待银枝姑姑回来,我会让她好好教你规矩,你要好好学知道吗?”
玉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地问:“我们在这里不好吗,好不容易离开那里为什么还要回去?”
萧卿卿定定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没有回答。
当然要回去,不回去,怎么向那些杀人凶手报仇呢。
这晚,萧卿卿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
她在刺骨的河水中几近窒息,起伏中看到了不远处的母亲正站在月湖别院的门口,一如往常。她挣扎着爬上岸,拼了命的跑,边跑边唤着“母亲”,可母亲背对着她,并不转头,她急了,跑的更拼命,喉咙中的猩甜味道刺激着她的味蕾。
“母亲!”她用尽力气想要吼出更大的声音,可声音却越来越小,渐渐的,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她张着嘴,急出了一脑门的汗,只能竭力跑着,可身上湿透的衣服仿佛越来越重重,她跑不动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巴无力的一张一合,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远处的母亲却动了,萧卿卿欣喜地用尽力气爬起身,想抬腿朝母亲走,却又蓦地停了下来,母亲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她。只是,那原本总是带笑的脸上,此刻却是满是失望。
母亲缓缓似是要说什么,一张嘴,口中竟流出了一股股的鲜血,那鲜血流过苍白的嘴唇,染红了母亲浅青色的衣裙。
她终于听清了母亲说的话。
“都,怪,你。”
忽然间,身边一下涌出了许多的人,穿着铠甲的士兵,脖子上流着血的宫人,他们都疯狂地向她挤着,瞪着她,不停地说:“都怪你,灾星,祸患,都怪你!”
人越来越多,她已经看不到母亲了,只能捂着耳朵转身想躲,可一回头,便对上哥哥满是血丝的眼睛“都是因为你!”他也这样吼着。
萧卿卿慌忙躲闪着,撞到齐昭的身上,他浑身的衣服湿漉漉的,胸前还晕开着浅浅的血迹,他发丝滴着水,咧嘴笑着,阴狠地说:“都怪你,不然我已经回家了。”她伸手拨开齐昭,却又看到了裴蔼的脸:“我父亲还没回来!”
不是,不对,不是我!
萧卿卿大叫着惊醒,口中喘着粗气,房中的烛火马上亮了,玉蔓习惯般地端着一盆热水快步走到床榻边,她小心地将萧卿卿被汗水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抚下,用帕子浸了水,一把拧干,缓缓地擦拭着萧卿卿苍白的皮肤。
泪水从萧卿卿的眼角滑落,玉蔓不着痕迹用帕子抹掉。
“不是我,不是。”萧卿卿呓语般痛苦地呢喃着,一点点将身子缩成一团。玉蔓腾出一只手,哄孩子般慢慢地拍着她,温柔地轻声说:“不是,不是。”
过了许久,榻上的女孩皱着眉毛似是又昏睡过去。玉蔓这才缓缓叹了口气,转头轻轻吹灭了烛火,拉了拉半披在身上的外袍,俯身坐下,靠着榻边和衣睡了。
这让人窒息的梦做了六年终于有了新意,今日,又多了一张裴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