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路线,通过廊檐,先去往东宫,再穿过东侧的宫廊,如今东宫空空荡荡人际稀少,自不会引起注意,穿过整个东宫,再往东进两殿,就是司天监了。
虽说路子绕了一些,终是安全抵达,冬季云层厚密,不如仲夏夜色明朗,夜观星象时也会相对难一些,司天监今夜只留了一个小官值夜,冬夜时辰长,夜晚寒风凛冽,他早早关了殿门,抱着暖炉倒在墙根上,伸长了腿,酣睡着。
司天监设置不算复杂,殿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浑天仪,是由金属打造的几层圆圈环绕其中,整体呈球状,内外好几层圆圈同时转动,发出细细金属之间摩擦的声音,四周围绕着一圈通到天顶的古籍书墙。而和骞只是将这些匆匆看过一眼之后,便悄然隐入侧面的廊,往更里面走去。
更里面,是一座简单的道观,名为无声观。里面有一道士,名为无生道长。
此时无生道长正在打坐,按照往日时辰,他临睡前还得去浑天仪前再看一看,向值夜的小官叮嘱几句,便会回到观内入睡。
和骞惊秋二人躲在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掐准了时辰,待无生道长交代完返回时,只见他刚抬起一只脚,就被惊秋用一把匕首抵紧了脖子。
无生像是被拿捏住命门一般,就这姿势一动不动,寒冷的夜风冰透刺骨,无生道长的汗水却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后背,白净的寝衣在灯光下泛着屡屡银光,紧贴着肩膀,脖子。那是上好绸缎才能拥有的殊荣,它随着主人的颤抖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好看。
“来…来…者何人!!竟…竟…竟敢在司…天监造次!”无生道长整个人像是重心不稳,连同说出来的话一起颤得非常厉害。
紧贴着脖子的匕首往前近了一寸,惊秋把他往里面推了一把,他们三便一同进入了道观里。
无生很识趣,按照他的话来说,君子就理应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他一进去就立马跪在了地上,丝毫没有反抗之心。“各…各各位爷,饶命啊,你们想问问问…什么,想做什么,随…随随便问…,别别别杀我。”
和骞惊秋一见这场景,也懵了,不是说司天监乃皇帝亲自管理,不参与朝政,不与任何大臣后宫嫔妃来往,这么多年也一直未曾露面过,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狠戾的角色,结果是个不折不扣的贪生怕死之徒?
惊秋是见惯了这类人,但此时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借着匕首调换了方向,示意让他消停,无生很识趣地闭上嘴,站在一旁的和骞才扯下盖住半边脸的黑色面巾,蹲了下来。
无生这才看清楚来人是谁,他只看了一眼。可是看清楚了像是更怕了,声音也颤得更加厉害:“王…王爷?怎么会…是…是你?”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油灯是傍晚刚添的,这间屋子本就不大,被照得通亮。惊秋见状拉来一个屏风,挡在三人身后,在与门窗之间,将三人隔离开来,油灯将三人照在门窗上的影子,淡去了许多。
他们没有选择直接杀人,也没有将人直接五花大绑,和骞更是直接扯下了伪装,面对地上还抖动不停地当朝司天监大监,和骞还收起了高高在上的身份,诚意满满道:“还认识我?记性不错。”
“贫道自…是不敢…不敢忘记…”无生看清了和骞的脸之后,便再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他将脸撇在一旁,道:“何何…何事还劳烦王爷亲…亲…自来一趟,有什么事还…还请…王…王爷吩…吩咐。下官定当力…力所能及…”
惊秋在一旁守着,听见无生这样说话,吞吐不全,声音还小如蚂蚁觅食,有些火冒三丈,正要上前去揪无生的领子再给他一拳,让他老老实实讲话,却被和骞拦下。
和骞一般在这种时候很是耐得住性子,在惊秋的印象中,他好像始终这样不骄不躁,年纪轻轻便就有了如此定力,也确实难得。只听他对无生道:“无生道长入宫这么些年,得了皇家不少信任,既得此重职,应当要贡献一二。听闻道长掌管司天监以来,向皇家禀只报喜不报忧,这是为何?”
虽然惊秋并未如愿揪住无生的领子,但那动作显然具有威慑之力,无生往后缩了好几步险些撞到后面的屏风,与和骞拉开了些距离:“王…王爷,你想问什么…做什么…只管吩咐下官便是。”
和骞依旧半蹲着,没有再继续向无生穷追猛打,他将朗月剑作为手杖撑着地面,嘴角微扬,眉眼处却尽是凌冽,让人一时间摸不准他的目的。他道:“好!无生道长果真是爽快人,本王今日来是想请教道长,近日,道长观测天象可有异常?”
无生闻言像是被什么厉害的法术定住,动作十分僵硬,一张哭丧的脸也一时变化无常,时而诧异,时而又漫不经心。可装到最后,却放弃了,他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连说话也变得正常起来:“王爷想要什么异常?”
和骞俨然失笑,要不是几年前和这位无生道长打过几次照面,今天恐怕也会和惊秋一样,要么早就用朝他挥挥拳头了事,要么觉得无生道长是个软蛋子不能信赖半分,可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后果就是既问不出什么,反而还将人得罪。
何况现在,他们对无生是有事相求。
惊秋这才明白刚才为何不让他一刀劈了他,只得用更加鄙夷的眼光扫了地上的无生一眼。
和骞将这一切收进眼底,抬眼轻蔑道:“怎么,不装了?”
无生拢了拢袖子,捋了下额角无关紧要的几根碎发,他始终低着头,像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去正视和骞的眼睛,对无生来说,那双眼睛实在太漂亮熟悉。
但此时,里面却装满了对他的不屑和讥讽。无生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他勾着身子,垂着头,像是在以地面为镜,看见了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连动身子抽了一会儿,然后,他才终于抬起头,对和骞道:“骗不过,还装什么呢。”
而和骞也在他抬头时看到那双眼睛背后,竟有些酸意,那是一种求而不得。但和骞此时并未深究这其中的意味,无生道长本来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在司天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皇帝宣召不得出此处半步,故此很难有正常人的思维。不过这也不是今夜暗访此处的重点,和骞道:“本王所说的异常,自是道长从未向皇家禀明过的。如五星连珠,荧惑守心,诸如此类,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和平常不一样的。”
“王爷,恕下官多嘴,冬夜天高云厚,实在不易对星象进行观测。”无生收起疯癫说起话来,其实跟常人无疑,声音浑厚,是属于壮年男子的一惯有的声音。
“就是因为寒夜漫漫夜长梦多,才要道长多加观测一二…”和骞继续解释道。
谁知却被无生直接打断,没让和骞继续说下去:“王爷,观测星象是没有办法造假捏造的。”
而和骞还以为是自己没有表明目的,想着只要将话说开了,也就不需要弯弯绕绕,他耐着性子接着道:“道长误解本王的意思了,本王只是让道长如实向皇家禀报。只不过,要选择合适的时机而已。”
“王爷,恕下官,不能遵从。这星象乃是对应的人间万事万物,若真有异象,也需要长时间进行观测如实记录,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无生答道,声音无比强硬。
和骞没有再继续解释,因为他的请求被拒绝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良久,和骞撑着朗月剑站起身,蹲着的腿有些麻,他看着窗外飘起的雪花,片刻后,他道:“本王如今来你这儿一趟确实不容易,还请道长慎重考虑一二,道长如此聪慧,应当知道本王想要做什么,也应当知道,本王要做成的,必定会成。”
无生变换了身姿,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向和骞磕了一个头,然后郑重道:“王爷千秋大业,贫道自是不敢妄言。”
和骞最终还是道了一句:“冬夜漫长,道长好生考虑才是。本王就不打扰道长修行,就此别过。”
和骞和惊秋离去良久,无生还依旧端坐在屏风后,半晌,他才将头抬起来,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就这样跪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