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楚蘅最后一次确认一切无恙后，赶忙起身收紧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舒了口气。
从前从未做过这种隐秘之事，难免有些生疏，连着几日拼上好一番力气，他才完美地躲过晏空青，却没想到还是险些引起晏空青的怀疑。
楚蘅自省片刻，而后抬手将周围封禁，离开此处，踏着月色，溜回寝殿。
晏空青今日睡得倒是奇早，偌大的寝殿内只留下一盏烛灯不灭，楚蘅静悄悄地躺在床上，想到晏空青拦住自己说的那些情真意切的言语，又心虚地往晏空青那边贴近。
但一想到明日，他竟怎么也睡不着。
借着烛光，楚蘅仔细地描摹着晏空青的眉眼。柴应元所说之话恰到好处地在他耳边响起，一字一字钉在楚蘅心上。
“晏空青啊，变化太大，太过老成，也是到了这，才勉强找回点少年时期的感觉。”
从前，晏空青怕黑，却总是不肯明说，一个人躺在空旷的宫殿内整夜整夜点着一盏灯，倔得不行。他总喜欢待在天池旁，看着成片的莲叶，于无人之时，偶尔蹦出些没头没脑的话，是个孤傲的少年。
眼一眨，少年气褪去，不知因何，给自己套上个玄凌的外壳，顺着神界和父神的一应要求，被打造成枷锁里人人称道的上神和将军，只知修炼，愈加沉闷。
楚蘅听到这些，并不意外。反而在柴应元朝着自己道谢时，莞尔一笑。
若是条分缕析地剖白，楚蘅想，晏空青才是应当受自己道谢的那位，此后日日，都要听自己废话连篇，有点辛苦。
楚蘅将手放在晏空青身上，感叹间闭上双眸，辛苦就辛苦吧，反正晏空青和自己早就被一纸婚书，一缕红线绑在一处，怎么怎么也分不开。
翌日，楚蘅难得睡到日上三竿，而身侧一片冰凉，晏空青早就不见了踪影。
毕竟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楚蘅连忙穿好衣裳，正欲向外走去，就看见了刚巧进殿的晏空青。
天公作美，今日难得好天气，风停雾散，凝结的冰锥缓缓化去，在檐下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晖晖冬日施舍而下的抚摸着晏空青的衣裳，映照在晶亮的挂坠上，撑开一片彩霞。
晏空青身着银白色长袍，由透色晶石排成的流苏恰如其分地坠在衣袍两边，头顶换了个玉质发冠，整个人似乎没什么变化，但细枝末节里都有些不同。
连那张脸，都有些微妙的改变。
楚蘅只看一眼，便觉得自己定是魔怔，怎么都挪不开眼。
“醒了？”晏空青及时将楚蘅的表情收入眼中，噙着一抹微笑。
楚蘅应了一声，从纷乱的脑海中找到些异常显眼的东西，他看着面前精心打扮的晏空青，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狐疑道：“你怎么这么打扮？”
晏空青将自己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而后回答，“不喜欢？”
楚蘅心里自然欢喜，但晏空青忽然如此，就十分奇怪，“喜欢，但是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嗯，猜到一些。”
“怎么知道的？”
“我总是看不见你，所以，算是显而易见？”
事到如今，慌乱缠上心头，楚蘅看着晏空青，不明白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心如死灰之际，楚蘅只能弱弱地问了最后一句，“你都知道了多少？可不可以忘记？”
晏空青听见此话，决定好好和楚蘅说上一说，他一脸凝重，“不能，楚蘅。我知道我们二人年龄悬殊，但年老色衰，也非我本意，千千万万年后，谁也不能保证容颜永驻。你不能，不能凡事只看表面。”
“什么？”楚蘅眨眨眼，好像有些明白。事情与他所设想的方向背道而驰，他抿唇憋着笑意，好像也从短短几句话中看见了曾经那个会对着莲花自语的上神。
“晏空青。”
楚蘅勾住衣角上的流苏，缠在手指上，缓缓开口，“要是我偏偏爱你这般容颜，那你又当如何？”
“……”晏空青低头看着楚蘅的手指，只好叹气，“那我只好再花些心思，让你只看得见我。”
楚蘅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拍着晏空青的胸口，故意放轻声音，“行，那上神今夜，就穿这身，等等我？”
晏空青松了口气，嗯了一声。
整个白昼，楚蘅奔波于各处，同柴应元他们一次次确认，确保毫无闪失，近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就连一向不会说什么的断恶都看不下去，不免劝阻，然楚蘅见眼前之景，仍不敢松懈。
入夜时分，整个魔宫异常寂静，晏空青在寝殿内等着，手上一本古书，翻看许久，也没读懂什么。接近人定，晏空青认命放下手中只翻过一页的书，听见门外一阵铃音。
他应声推开门，没见楚蘅，只见一枚悬空的鎏金铃铛。
晏空青抬手一触，那铃铛内便发出红光，四个时辰不曾听过的声音向外流淌，俏皮中带着认真。
“晏空青，等你。”
晏空青微微挑眉，心里有了些预料，索性跟着楚蘅的声音踏出殿门。
刚一抬手幻化出灯笼，殿外便陡然一片明亮。淡淡荧光徐徐亮起，从殿门处延伸至远处，交杂着各种灵力的颜色，勾勒出一条路来。
眼里心里似乎都被照亮一般，晏空青收起灯笼，疾步向前走去。
每走过一处，前路便被照亮一处，像是在填满空白的画卷。而每一处被染上颜色过后，便有一枚铃铛悬在路边，里面传来的词句各不相同，集满了血月宫内的所有人的声音。
而细细听来，每一句都只有简单的四个字：生辰喜乐。
望不到边界的荧光通往后山，那里除了隐没的魔界的坟冢，一片荒芜。
终于到了尽头，晏空青拿过最后一枚铃铛，轻轻拨动。楚蘅的声音再次传来，明明一刻钟前才刚听过，却好似过了许久，让晏空青异常想念。
“生辰喜乐，晏空青。”
铃铛里收录的声音和现实中的声音完全相合，晏空青猛地抬头往前看，不出所料，看见了尽头那处被光点簇拥着的楚蘅。
他一袭红衣，不论是垂下的流苏，还是头顶的发冠，都在与晏空青相配。
楚蘅弯着眼睛，踱步向晏空青那边靠近，“等你很久了。”
“你……”晏空青感觉自己的嗓子无端发紧，即使是毫无印象的生辰礼，也让他心生期待。
楚蘅抬手一挥，眼前的景象乍变，结界消失，那些荧光照不见的角落也全都显现出它们的真面目。而楚蘅摊开右手，将一枚月牙形状的钥匙塞进晏空青攥紧的手中，很是豪气，“送给你。”
手心的月牙温润无比，其上残存的温度一阵阵传入晏空青心底，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近似改天换地的后山，说不出一句话。
平地生出一池，冒着淡淡雾气。而池中有一亭，形状和神界类似，若不是池中只有满满的莲叶错落，而无一株莲花盛开，晏空青都要误以为楚蘅偷进神界，将那儿的天池搬了过来。
晏空青久久不言，楚蘅一颗心又随之吊起，他试探性开口。
“我问过柴应元，你今日化形。虽然你不记得，但我想也是值得庆祝。思来想去，你好像没什么喜欢的，唯有这天池，陪伴你数年孤寂岁月。天池我没法抢来，只好照葫芦画瓢，做了个赝品。”
“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楚蘅抓住晏空青的左手，轻轻摇晃，“如若你不那么喜爱，我也是可以接受，大不了我再想想。”
晏空青记忆里最为清晰的便是天池，如楚蘅所言，那是可以称作是家的地方。午夜梦回，零星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神界的寝殿，无边的墟空，但楚蘅不在，那便只有这里最让他安心。
他缓过神来，回握住楚蘅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很喜欢。”
“哦，”楚蘅摸了摸鼻头，不禁笑出声，他拽着晏空青往亭中走去，步伐轻松，声音也变得轻快，“看看有没有不对的地方，我可是问了柴应元很久！还有，我没往这里放莲花。你要不要猜一下为什么？”
“没找到？”晏空青和他在亭内石凳上坐下。
“不是，”楚蘅有些不好意思，他舔了舔唇，眼睛瞟向远处，“那什么，已经有你这朵莲花了，不需要其他。”
晏空青愣了一下，然后任由无边绯红爬上耳廓，“楚蘅，你……”
今夜的楚蘅很不一样，说了很多平时不会说出口的话来，大概是想要把所有能想到的都给出。他抱住晏空青的手臂，和晏空青牢牢贴紧。
“即便有那么多莲花也并无所谓，因为那么多株里，只一个你。所以，晏空青，无论如何我都能看见你，无需害怕。”
并且，千万韶光，亿万人中，我只想看你。
说完这话，楚蘅便把头埋进晏空青颈间，整张脸热得发烫，也不愿松手。
晏空青将手放在楚蘅腰侧，“原以为我自身做得可以，但经此一夜，才发现远远不够。以后无论再做什么，也断然抵不过你这一回。”
“夸张。”楚蘅闷声道。
晏空青也低声笑了起来，“一片真心。”
就在此时，一支支烟火穿破夜空，砰一声，于最高处绽开，分散成无数条彩色星轨，落于低空，又将周围点得更亮。矗立于池边的那些高大树木的枝干上纷纷亮灯，黑暗无处可逃。
楚蘅慢吞吞抬起头，“有我在，不会再黑了。”
晏空青低头和楚蘅对视，只一眼，便勾动心中欲念，情不自禁和他唇舌交缠，“给你什么都觉得亏欠，楚蘅，你怎么这么好。”
楚蘅勾起嘴角，“还有更好的。”
动静太大，惊起一尾游鱼，它从水底跃出，而亭中早已无人。
寝殿内气温上升至极点，晏空青稍微停下，俯身又和楚蘅亲吻，总也不觉得满足，“阿蘅。”
楚蘅捧着晏空青的脸，稍稍退开，额头相抵，有些难以启齿，“上次……上次怎么没这样？”
“怎样？”晏空青抬起楚蘅下巴，故意问。
楚蘅闭着眼睛，气息不稳。
晏空青便又举手投降，低声询问，“阿蘅很难受吗？要不……”
“不、算了。就这样，晏空青，就这样。”
……
……